人生真是处处是惊喜。庄叔颐教的野菜谱,当时不知道叫多少选她课的孩子们头疼,现在倒好了,成了一项好技艺。
要知道,这一路上没有店家,也没有驿站。运气不好,好几日都遇不上人家。吃不到热饭那是常事,干粮也比他们想象得不够多了。走到半路上,许多学生的袋子里连半块硬馍馍也摸不出来。
扬波一向能干,他准备的东西自然不仅够而且还有得多。只是他家有一个爱多管闲事,见不得别人受罪的庄叔颐。这还有什么说的,当然是比他计划得消耗得还要快。
幸好,论起野外生存来,庄叔颐顶多给这些城市里不食五谷的小孩子们讲讲理论课,真正的行家可是扬波。虽说多年在庄府生活,但是在那之前他可不知道流浪过多少个年岁了。
“这个根能吃,对,你们老师说得也没错。这个叶子有毒,汁液也有,不能用手碰。”扬波一边摘着野菜,一边给他们补充知识。
庄叔颐介绍得太笼统,真要食用野菜,还有好多东西需要注意的。扬波只好做了次课外补习的老师。除了广大的学生,还有许多老师也不擅长此道,都虚心地跟在后面学着做呢。
庄叔颐望着他认真的侧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看起来,真美好。
“老师,你在看什么?”她的视线那么的迷恋,将这空气生生地灼烧出一个大洞来。
庄叔颐露出一个狡黠地笑来。“才不告诉你。”
程立被这出乎意料的微笑吓得一个踉跄,当场崴了脚。这下麻烦大了。庄叔颐慌忙收了漫不经心的神态,快步想扶住他。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扶住了程立。庄叔颐顺着那手臂向上看去。
“吃惊吗?”这人竟是那日因为挤逃生的队伍被庄叔颐拦下的男同学。他轻易地扶起了程立。“我也并非是那种不知道性命之重的人,只是我家中还有三个老人,除了我,他们全都死在十一月里了。”
“十一月……”民国二十六年的十一月,公历1937年12月,那大概是这世上最骇人听闻的日子。从这一年起,不会有比这更令历史胆寒战栗,更令人性之卑劣展露无遗的日子了。
从此之后,世人听见南京两个字,想到的再也不是那个经历了六朝风雨的古都,无限fēng_liú的“桃叶渡”,坚毅忍耐的“石头城”,浆声灯影缓缓流淌的秦淮河,风雨摇曳的“天王府”……
唯有一片坟墓的寂静。
“老师,你可能从来没有见过人在你眼前死吧。”
无人知晓的永宁是个三面环海的穷乡僻壤,除了橘子值得人称道,大概只剩下那数也数不清的绿壳了吧。哪怕是被人层层保护的庄府,也不止一次被绿壳所攻破。
在这个年代,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从死亡和战争中。
“老师,你不会明白濒死是什么感受的?”
她曾用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跳入波涛汹涌的永宁江,被上膛的手枪抵着脑袋,在北平城门外几乎流尽身体的血和泪。
“老师,你根本不懂失去所有的一切……是怎么样的、绝望?”
绝望吗?
如果星星失去光辉,如果月亮被乌云永久遮掩,如果天上不再升起太阳……不,世界末日不需要这些,只需要一双眼睛不再映照出她的模样。
只需要那双眼睛。
人生在世,总是有些别的宝贵的东西,他胜过一切。
“对不起。”
庄叔颐的眼神仍然是温柔。时光总是会改变些什么的不是吗?不管曾经脾气是如何的火爆,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总是有些长进的。
“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难过和抱歉,但是这不是你拥挤逃生人群的理由。”
但还是有些东西,不管时间如何鞭打,她都不肯改变的。
“老师,你什么都不懂!那种惶恐不安,笼罩着你的死亡,足够毁掉所有的东西。除了活下去,在那一瞬间看不到别的东西。”
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眼睛里充斥着那些这个时代特有的疯狂和悲情。
程立向旁边摔去,庄叔颐稳稳地抓住了他,交到了扬波手中。
“老师,你什么都不明白,你只是高高在上的,用书里的那些大道理来教训我们。你明明没有资格,你明明……啊!”
这不是一声尖叫,而是一群,像是一粒石子激起了层层的涟漪。激起这些尖叫的,自然不是这个少年大胆的言论,而是数杆枪,上了子弹的,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的枪。
庄叔颐扶住因为惊慌而失控的少年,将他护在身后。
他失去刚刚的疯狂,只留下恐惧的苍白。他惊慌失措地揪住庄叔颐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哭腔。“老、老师?”
庄叔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坚定地将他塞到了树后面,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些可怜缀泣的雏鸟们。
“老师,进来。”程立拽住她,想将她也拉到树后面去。庄叔颐摇头,躲起来并不能改变现状。
扬波叹气摇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无论经过了多少事情,她总是那个庄叔颐啊。“我去吧,你别动了。”
庄叔颐拉住他轻轻地吻了吻他。“别傻了。我不会让你去的。”
曾经看见天地在眼前崩塌的人,是绝不肯再一次经受那样的痛楚的。那比死亡两个字来得煎熬,来得痛苦,千百倍。
这是一个总是失去的时代,所有的美好不断被毁灭,珍贵的东西在人们察觉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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