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你说,咱们怎么成这样了?”
一灯如豆,昏昏摇影,酒至微醺的孟妈妈望着隔灯而坐的林妈妈,看着她三十年来恍若没有丝毫苍老的面容,脑海中倏地浮现出一句诗:“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犹记当年她们闲暇时念到晏小山的这首诗时,不管是喜欢他的,还是不喜欢他的,都为那一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而倾心,就觉着怎么能写出这么美的诗来,甚至于为了断句,她们不晓得争执过多少回。
可现在,暌违数月之久,一夕得见,她竟忽然之间就有了一种似乎在这世上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一盏灯,隔灯而坐,恍若隔山隔海一般的错觉。
相对无言,这一种彻底的寂静,如果是真的,或许也真的只有那样一盏同样清静的“银釭”,才能够称得上了。
骤然间有些哽咽。
林妈妈抬手给她酒盅里斟了六分满:“咱们如今不是很好吗?你瞧你,膝下外孙孙子成群,再过两年,都该有重孙辈了。再说我,能庇护在太夫人的羽翼下,安安稳稳的与书为伴,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儿。至于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也算是求仁得仁,求利得利,各得其所哉矣!”
求仁得仁,求利得利吗?
孟妈妈有一瞬的愣怔,不过紧跟着就压下了自己蓦然直钻入心底的空荡,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打断了林妈妈的话儿:“不是的,你说,咱们那会儿过得多高兴啊,隔三差五地偷拿太夫人的酒吃,拼酒拼到瞎讲八讲恨不能拼命,可转身照样能够勾肩搭背地阴龊人,老夫人酿的酒从来不上头,可咱们一天天的都跟吃老酒吃上了头似的……”
可现在呢,她们这些个打小曾气味相投的小姊妹们也不是没有攒过局,七八个人十几个人的宴饮,年年都不曾少了去,吃到瞎讲八讲的辰光,笑声同哄声照样一如往昔。
可热闹是热闹,却再也不会一起哭一起笑了,而且就算没有那些个讨人厌的迎奉、讨好、取悦、套话、冷嘲、热讽,清醒里讲酒话,酒醉里叙清醒,你拍我马屁,我舔你脚趾,她诈她,她糊弄她……热闹时还则罢了,主要是之后,酒终人散,那种空荡,总会不浓不淡地在一瞬间出现在心头,纠结缠绕,幽幽地漫着,许久才肯散去。
“你说,到底是从甚的辰光开始的,从我们成了那谁谁家的,还是成了某某妈妈?”孟妈妈捏了个鸡爪子大口大口地啃着,固执地想向林妈妈讨一个答案。
林妈妈给自己斟了个满杯,咪了一小口,笑道:“我说?叫我说,是打从你吃饱了撑的开始的!”
孟妈妈冷笑一声,猛地将鸡爪子丢在茶几上:“我吃饱了撑的?我确实吃饱了撑的才来找你吃老酒!林文锦,我跟你说,你今天要不说出个二四六来,我跟你翻脸!”
把守在明间里的灵璧唬了一大跳。
两位妈妈从之前入夜辰光小酌到这会儿三更鼓都敲过了,她已经听了一肚子的闲话了。
幸而都是漫无目的的谈天说地,不经意间就能顺着哪一条线闲扯起来,扯到甚的地方就是甚的地方,就跟断线风筝似的。
风筝断了线,就会随风飘荡,也许高者挂长林梢,也许低者飘转沉塘坳。
不管是挂了也好沉了也罢,也不用故意再扯一条线,时常有很长一段辰光的沉默,却也不会觉得尴尬。
这才是打小一道长大的交情。
可即便如此,当听到孟妈妈发狠要跟林妈妈翻脸的辰光,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心肝一颤,就怕她们会打起来,一时间耳朵都竖了起来……
就听林妈妈八风不动,冷淡地道:“难道不是吗,你看看同咱们年纪相仿的这些人里头,还有谁闲得成天惦记着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儿,惦记着这些个曾经的推心置腹!”
柳眉倒竖的孟妈妈一下子萎了下去,要是身上长叶子,这会儿肯定全蔫了。
要说听她前半句说她们的那些个往事是陈谷子烂芝麻的辰光正要拍桌,可再听到后半句的推心置腹……
是啊,她们曾经那样推心置腹,可如今呢,摸索到酒盅,仰脖送酒的辰光,不禁悲从中来:“现在她们眼里都只剩下钱,心都被钱糊住了。”
“也不能这么说,当差的并无所谓好坏,总归是要跟着主子走的。”林妈妈有不同的看法。
隔着一道门帘子,灵璧看不到里头林妈妈的表情,仅听声音语气,就是寻常的样子,可不知怎的,灵璧就是打心里一个寒噤,又沿着后脊梁滑了下去。
“得了吧!”孟妈妈显然不同意,语气嘲讽中又隐隐带着两分恨铁不成钢:“你还替那伙子王八蛋说话,是有刀架在她们脖子不成,敢情就她们知道钱是个好的?”
又笑:“我跟你说,司房那里,库房那里,尤其三房那里,多少双眼睛跟乌眼的黧鸡似的擎等着抓我的错处呢,一见到我变貌变色,别提多有趣儿了!”
还有趣?真是个没胆肚里的!
林妈妈哭笑不得,只得告诫她:“你别大意,仔细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
这话还算中听,孟妈妈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你且放宽心,我在外茶房一待二十四年,别说老鼠洞了,饶是蚂蚁洞都是堵了又疏,想当然地就想扳倒我,凭他们的道行,还是做梦快着些。”
说着又洋洋自得地道:“更别说这府里眼看着就要变天了,到辰光究竟是谁先倒,且不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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