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扩边,除去夺取燕国渔阳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数都是胡邦——中山、楼烦、匈奴、林胡、东胡等。赵武灵王对所有这些征服领土,分做三种处置:燕国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则行朝贡制而不纳赋税;对中山楼烦这两个半农半牧之国,则灭其国而全其王室,将两国王室部族迁入赵军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时行朝贡制。赵雍打完仗的两三年来,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这件“化邦”大计。唯其如此,才有了这战后第一次朝贡大典。
这时,是赵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宫广场举行。暖风吹拂,晴空艳阳,少年赵王高高坐在十六级白玉阶之上的王座上,接受着鱼贯而过的臣服首领、各国特使、赵国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礼大臣高声念诵着贡品礼册,乐师吹奏着宏大悠扬的颂曲,两厢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广场外人头攒动的万千国人不断呼喊着“赵王万岁”,使这个少年国王当真如天子一般无上尊荣。
赵雍没有露面,隐身在距王台外围三丈高的一架云车上,兴奋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还要沉醉。是他开创了如此宏大的基业,又是他眼看着儿子登上了王位,赵国后继有人,赵国将更加强大。人生若此,夫复何求?沉醉之时,他的心却猛然颤抖了。
最后是赵国封君的朝贡礼。安阳君赵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经是何等风采烁烁的太子赵章,今日一身布衣一顶竹冠,索索颤抖着躬身匍匐在地,对着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头礼拜,寒瘦委靡,那般可怜……顷刻之间,一盆冷水泼上火红的炭团,赵雍的牙关咝咝作响,颓然一靠,云车围栏喀啦一声大响。
当晚,主父的篷车在马队护卫下辚辚驶入相国府邸。
“肥卿,我有最后大计,需你全力襄助!”进得书房,赵雍当头一句。
“老臣愿闻其详。”
“赵章初罪,原是错断。赵章领军,又建灭国大功。老夫之意,立赵章为北赵王,专心拓边,使赵国更为强大!”但见肥义,赵雍粗豪不羁全然没有丝毫矜持作势。
“……”肥义惊讶地瞪大了一双老眼,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须发同样花白的壮猛老国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毁灭赵国?”
“哪里话来?”也许是心下不踏实,赵雍呵呵笑了,“虽是两王,并不分治,如何危言耸听也?”
“老臣纵死,不敢从命!”肥义面色铁青,“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既是两王,如何能不分国分治?赵国两分,必起战端,两百年赵国毁于一旦也!主父血火历练之主,何得出此荒诞不经之策?老臣委实无以揣摩。”
赵雍顿时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呜呼哀哉!赵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义毫无遮掩,“当日之错,在于肥义未能坚持查勘而后定,却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稳定赵国,且已载入国史。若说当日有错,老臣为司过大臣,难辞其咎也!我王纵然错断,与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义慷慨激昂,老眼中泪光盈盈,长叹一声又道,“主父明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国事纷纭,朝局晦暝,内忧外患交相聚,纵然明君贤臣济济一堂,何能保无一人做牺牲?若主父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断,国家法度如同儿戏,国势稳定从何谈起?我王英明一世,纵不能如秦孝公之远虑定国,亦不当有齐桓公晚年之昏聩无断。何独功业巅峰之期,我王却独断独行,连出大错?”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连出大错?”
面对骤然一脸肃杀的主父,肥义毫无惧色,昂昂数落道:“错断赵章,此其一。盛年退位,无端引发王位之争,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称王,此其三。蓄意教白身赵章为将,建灭国之功而封安阳君,此其四。目下两王分赵国,此其五也。既生一错,又出再错,名为纠错,实则大错连铸!老臣所言,可曾有虚?”
“肥义!”赵雍愤然一声,张口结舌。
肥义粗重地喘息着,抹了抹眼角老泪:“私情害国,千古无出其外。我王为一女子搅乱心神,处置国事首鼠两端,委实令老臣汗颜也!”
“肥义!老夫杀了你!”哗啷一声,赵雍的骑士战刀闪电般架到肥义脖颈。
肥义淡淡一笑:“死,何其轻松也?老臣给你那赵王殉葬了。”
“……”赵雍拿开战刀,“你老东西莫打谜。说!赵何有险?”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
“说,如何处置赵章?”倏忽之间,赵雍平静得判若两人。
肥义一拱手:“老臣之见:赵章果贤,便当为国屈己,安做封君,为将为相,何职不能报效邦国?若赵章不肖,主父纵然不动,赵章一党必不能久忍也。若赵章兵变夺位,便明证其阴鸷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说,赵章仍有觊觎图谋?”赵雍倒吸了一口凉气。
肥义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两年,权且当做试贤如何?”
“……”赵雍的心猛然一沉,“肥义,是否国中还有他情?”
“老臣无可奉告。”
赵雍脸色阴沉地走了。不管肥义如何对他怒目严词相向,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即或肥义讥刺了他不愿被任何人非议只言片语的吴娃,他也不会当真计较
喜欢大秦帝国之崛起请大家收藏:(m.shudai.cc),书呆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