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笔,我给王发了一条短信,希望她了解这个采访对我来说绝不轻松,但是我希望,承受痛苦对我们都是一种清洗。
她没有回。
后来我才知道,老范在机房编这段的时候也很挣扎。王的脸作了遮挡,但镜头里可以看见她脸上带着的那点笑容,侧影的弧度。
老范说一直不敢看那笑容,总是下意识地用机器挡住眼睛。她知道很多人都期待着王在镜头面前低头和忏悔,以便宽恕她。
“她的表情即便不是哭泣,最少也应该是沉痛的。”老范写道,“可是她居然笑着。”
机房的深夜里,老范再次面临“双城的创伤”时的选择:要不要把这些人性复杂的状态剪上去?会不会违背观众的愿望甚至触怒他们?
她说后来想起我告诉她的一件事。
非典的时候,小鹏目击过一件摧折我心的事,当时我转身走了,他没来劝我,去跟大家会合吃饭了。我找了个地方坐了一会儿,也去了。
张洁有记录的习惯,他让小鹏拍一些大家的资料,小鹏就拿个dv问各人无厘头问题,大家闹哄哄。
问到我,他说:“你怕什么?”
我跟边上人说笑,没理他。
他说:“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眼泪流下来。”
大家哄笑:“靠,太作了太作了。”
我嬉皮笑脸把dv接过来,倒转镜头对着他问:“那你最怕什么呀?”
他看着我,说:“我最怕看见眼泪流下来。”
这帮坏蛋笑得更厉害了:“你俩是不是相爱了?”
小鹏也一笑,把机器收了。
老范说她坐在机房的屏幕前,想起这件事,看着王的脸,理解了“有的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最终她剪了上去。
虐猫事件中,有网友发起人肉搜索,公布过这三个相关人的个人信息,有人把这几个人的照片制成通缉令,以五十万买他们人头。我们采访了搜索的发起者,他问起我郭的情况现在怎么样,我简单说了说,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你为什么要关心他的处境?”
“他现在的处境吧,多多少少跟我有一些关系,我这边想跟他说一声抱歉。”
“有的人觉得,如果一个人可以直接对动物做出很残忍的事情,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用语言来攻击他呢?”
他说:“当初他做出这样的行为以后,就已经是错了,既然他都错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跟着他一起错呢。”
“你说的这个错是指什么?”
“他攻击了动物,而我们攻击他。”
“攻击的背后是什么呢?”
“是在发泄,发泄当时愤怒的感情。”他说。
片子播出后,有人给老范留言说:“踩猫拍猫的人不见你谴责,倒让正义的人道起歉来了,这是什么逻辑?”
有天翻书,看到斯宾诺莎在《lún_lǐ学》里说:“嘲笑、轻蔑、愤怒、报复……这些情绪,都与恨有关或者含有因恨而起的成分,不能成为善。”
初做记者,我有过一个习惯,问那些被指证的人:“你不对这件事感到抱歉吗?你要不要对着镜头对当事人表达一下?”总觉得这样才能收场。袁总有一次批评我:“媒体不能介入,只能在对方有需求时提供平台。”这个界限细如一线,但决不能迈过。
有次采访一位老人。十六年前他是校长,被人勒索,未答应条件,对方强迫未成年少女诬陷校长嫖娼,并作伪证,校长上访十六年,才得以脱罪。
当年的少女已经是母亲,在我们镜头前面掉泪后悔,向校长道歉。
校长并不接受:“这么多年,你只需要写封信来就可以了,为什么不呢?”
办这个案件的是一个当年二十出头的警察,冷淡地说工作太忙,没空考虑此事。
老校长长叹一声:“原谅他吧,原谅他吧……他跟我三小子一样大,不要处分他,我尝过处分,那个滋味不好受。”
诬陷者现在是一个整天坐在门口太阳地里的老人,六十四岁了,脑血栓,满脸的斑,已经很难走路,也不会讲话了,但能听懂我说什么,拿棍子在地上划。
我拿张照片给他看:“你能帮我回忆一下吗,十六年前在派出所的时候曾经指证过这个人说他嫖娼,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他拿棍子狠狠敲地:“有。”
“您亲眼见着的吗?”
他点头。
“警察说,那个小姑娘是你找来的。”我说。
他不答,勾起眼睛扎了我一眼。那一眼,能看到他当年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他住在一个柜子大小的三合板搭成的棚子里,被子卷成一团,旁边放着一只满是积垢的碗,苍蝇直飞。邻居说他老婆每天来给他送一次饭。
我问他:“你现在这个病有人照顾你吗?”
他摇头。
“孩子呢,不来看你?”
摇头。
他脸上没有悔恨,也没有伤感。
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善当然存在,但恶也可能一直存在。歉意不一定能弥补,伤害却有可能被原谅,忏悔也许存在,也许永远没有,都无法强制,强制出来也没有意义。一个片子里的人,心里有什么,记者只要别拿石头拦着,他自己会流淌出来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斯宾诺莎还说过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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