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苒说着,微笑着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
“所以,每逢节庆,各皇子齐聚御前的时候,是皇上最高兴的时候。旁的皇子都在讨先帝与太后的欢心,只有皇上拉着世子躲到一边去玩耍。皇上十五岁那年,正月十五元夕夜,皇上带着世子甩开宫人,扮作出游的贵家公子,要往民间赏灯。谁知还没出宫,便给太子撞见了,于是撺掇太子也换了衣裳,三人各骑了马同去。谁知在永安大道上,太子的坐骑被炮仗惊了,太子被颠下鞍子,一足挂在马镫内不得脱身,硬是被拖出去好几丈路。那时皇上身手已十分敏捷,纵马追着太子的坐骑,轻身一跃就骑了上去,想要将马控住,再将太子拉上马鞍。谁知那马吃了惊吓,人立起来,眼看就要将他甩下鞍去。这时候世子追在后面急急连发五箭,竟然全都射中了那马两条后腿的膝弯,那马才终于跪了下来,皇上便拔出匕首将它杀了。五千羽林军闻讯哗啦啦闯进灯市,将他们迎回禁城。皇上与世子只是面色发青,说不出话来,隔日便好了,太子却足足休养了一个月。那可是当年京城里闹得最大的一场乱子啊。那时候世子不过十一岁。先帝本来是要重罚他们,又心疼他们这样友爱,只好下旨将两个孩子各打三杖了事。那之后,这两个孩子越发好得什么似的,一同骑马练武、研习兵书、在棋盘上用棋子推演阵势,像两棵比肩的杨树一样,见风就长。若不是那场战乱,他们不至于就……”玉苒忽然说不下去,悄悄侧转了脸。
“玉姑,”海市像孩子般拭去眼角湿润,微笑道,“谢谢你。”
“夫人,您知道吗?”玉苒转回头来,指尖拈起海市脖颈间挂着的镶水绿琉璃金扳指,“这是老清海公送给世子的,皇上当年讨了好几回,世子都不肯给他呢。”
海市沉默了一刻,抬头对玉苒凄然道:“对不住,玉姑,我不能走。倘若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我便不能走。”
玉苒尚来不及收回拈着扳指的手,脸颊上便挨了热辣辣的一巴掌,耳内轰鸣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来,指着玉苒的额头厉声痛斥,“好大的胆子!莫要以为你服侍了皇上这么多年,便可以对主子不敬!”她扬声喊道:“卫兵!卫兵!来给我把这老贱人拖出去!”
玉苒愕然捂着面颊,呆愣地望着海市。
卫兵远远听见喧闹,匆匆赶来,正赶上斛珠夫人大发雷霆,鲛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摇头落泪。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杀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轻的皇妃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盏,恨恨道,“你们把她拖出去给我好生看管,明日决不许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来,再慢慢收拾这张老皮!”
玉苒怔怔看着那张决绝而美丽的、孩子似的脸孔,猛然闭上了双眼,老泪纵横,顺从地让卫兵将自己架了出去。最后一名卫兵恭谨地为海市掩上房门。
琅缳依然跪在床边,紧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恳地摇晃着她,海市却阖着眼,久久不答她。
天际已初露了曙色的端倪。可是,京中的那个人,还来得及看见明日的曙光么?
禁城极顶。
紫宸殿的重檐庑殿顶上风势浩大,并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飘舞,直欲飞去。街衢纵横如棋盘,屋宇如豆,广袤帝都尽收眼底,直到视线为黯岚山脉所遮挡。
“鉴明,将延命之约解开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过多予我半日寿命,白赔上你自己,并无意义。”帝旭俯瞰着开平门外,二万叛军蠕蠕如蚁,拥着十数辆铁角冲城战车,叫嚣喧哗着向开平门撞击过来。
方诸沉默有顷,忽然开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时候你说的话。”
“什么?”帝旭不曾转过脸去,依然直视前方。
“那天,我们就坐在这儿,躲在吞脊兽和鸱吻后面偷看季昶出发去注辇,你说,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该有多好。”方诸眼里有着温暖的笑意。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帝旭昂然仰头望天,嗅知血气的尸鹫已然远远盘旋,伺机待下。他浅淡一笑,不再言语。
方诸笑道:“旭哥,还有时间下一盘棋。”
帝旭环顾脚下帝都,片刻,道:“走罢。”
金城宫内,宫人已走避一空,箱柜倾倒,整匹的金翠绸缎堆积遍地。百余盏白牛皮灯无人熄灭,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着。
黑白棋子错落于翡翠棋枰,势力消长,侵吞倾轧,永远困囿于经纬纵横之间,是命运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枰残棋间,数十年人生隐约峥嵘。
“那年通平城下一役,你若不救朕,该有多好。你父亲去世后,世间再无第二人知道方氏血脉的秘密,你不必做谁的柏奚,朕求死得死,连季昶也能如愿得到皇位,这也算是各得其所。可是,你就是不愿。”
帝旭不假思索,随手点下一子。
“相识三十年,彼此以命换命不知有多少回,皇帝不皇帝,又有什么干系。”方诸沉吟片刻,正要落下一枚白子。
“即便朕夺走你珍爱的女子也罢?”帝旭淡淡道。
方诸落子的手指稍稍犹疑,依然准确地飞出一步:“那孩子,她从来就不该是我的。”
帝旭抬眼看着棋盘对面的人,神色促狭一如少年,眼神却含有隐痛:“你当朕已经不认识那枚扳指了么
喜欢九州·斛珠夫人请大家收藏:(m.shudai.cc),书呆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