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迷城(六下)
看着臂弯里的倪斐君沉沉睡去,贺耀祖却迟迟无法合拢酸涩的眼睛。
妻子临睡前的话,让他愈发地感到困惑,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妻子所说的都是事实,作为军统局的正职局长,虽然仅仅是挂名,他凭借职务之便掌握到的信息量也远远超过的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在那些信息里边,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共产党在整个社会中所获得的支持度,远比倪斐君刚才临睡前说得强烈,在某些特地的人群里,已经可以与国民党并驾齐驱,甚至隐隐已经出现了后來者居上的趋势。
这到底因为什么。
两位前总理夫人,其中一位的丈夫是中华民国的缔造者,另外一位的丈夫当年则是广东国民政府的灵魂,按常理,她们理应与国民党更亲近才对,怎么会成为共产党的坚定盟友和支持者。
还有那么多辛亥元老、社会贤达、著名的学者、成功的商人,从地位和家世角度看,这些人本应对共产党的主张深恶痛绝才对,为什么一个个也站在了共产党那边,或者于明处替共产党摇旗呐喊,或者暗中向八路军的游击区输送钱款物资。
还有,还有,那些正在高校里就读的大学生,那些正在洋行中工作的小职员,那些受过良好教育并且家境殷实的年青人,他们为什么提起共产党來就一脸倾慕,为什么明知道前路危险重重,还要义无反顾地脱离家人的羽翼庇护,义无反顾的走向陕北、走向延安,。
如果说他们头脑不清都是受了共产党的蒙蔽,那共产党的蛊惑本领也太厉害了些,要知道,那些社会上最活跃的共产党支持者,可不是码头上那些目不识丁的苦力汉,他们有见识、有学问、心智远比一般人坚定,他们聪明、机敏、独立而又清醒,绝不会轻易成为几句政治口号和宣传谎言的俘虏,他们遍布国民政府的每一个机关单位,他们是国民政府血肉和皮肤,如果一个人连血肉和皮肤都失去了,他岂不就成了一具会行走的骷髅,在烈日和暴雨之下,一具沒有血肉且灵魂也不完整的骷髅,还能坚持多久,。
这些困惑,在1938年的中国,不仅仅折磨着贺耀祖,还折磨着中华民国政府上层当中很多清醒者。
这些困惑,不但存在于中华民国政府上层,还存在于军队、大学、商行与工厂。
这是属于整个时代的困惑,令无数对共产主义理论心存警惕的理论家、教授,愁白了头发,揪断了胡子,却始终无法找出答案。
这个困惑纠缠了某些中国“历史专家”大半个世纪,直到第二个千禧年到來,也沒能水落石出。
为了证明共产主义这头洪水猛兽的邪恶,某些“历史专家”们甚至不惜蒙上眼睛,拿谣言当作史实,以至于不断闹出“三亿五千万”金卢布、“八尺协定”这样的大笑话,却始终沒有得出他们希望的真相,他们根本无法通过刻意编造的谣言和污水來解释已经发生的史实,为什么国民政府会那么快地失去人心,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多人,会选择八路军,选择共产党的队伍。
他们在互联网上,在报刊杂志上反复折腾,非但沒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让新生代的年青人愈发困惑,愈发与当年的老前辈贺耀祖心有戚戚,共产党,到底带给了时人什么,让他们一个个敞开怀抱,如同飞蛾扑火,。
作为新生代年青人之一,张松龄的小孙子张约翰,心中也有着同样的困惑,趁着陪同祖父故地重游的机会,他满脸神秘地低声追问:“您如果当时回到另外一边的话,退休时至少也得是个将军吧,。”
“可能吧,也可能沒等当上将军,就战死了,谁知道呢。”张松龄虽然对自己远在美国的儿子一直心怀不满,但对于隔了一代的孙儿,却是百般宠爱,笑了笑,低声回应。
因为有过“军统特工”的嫌疑,在共和国成立之后的几次政治运动中,他或多或少都受了点儿波及,虽然因为有老友暗中看顾,并沒有经历某些传说中那种的非人磨难,却也让他的心脏疲惫不堪,早早地就响应中央号召离了休,故而沒赶上“举贤不避亲”的好年景,也沒能给自家在国内的亲属谋取到什么打江山之功的分红,所以对儿孙辈的抱怨和质疑早已习惯,并不觉得张约翰的问題有多么刺耳。
“那您,那您曾经,后悔,后悔过沒有,我说的是偶尔回想起來,一点点,一点点那种。”张约翰从小到大可是沒少听自家父亲数落爷爷的迂腐,陪着笑脸,小心地试探。
父亲口中不近人情的爷爷却远比他想象的要洒脱,笑了笑,脸上根本沒有任何不悦之色,“怎么会呢,当时又沒人逼我加入游击队。”
虽然事先已经料到了可能是这样的答案,张约翰心里却多少有点失落,皱起眉头,嘴唇上下蠕嗫,“那,那你…….”
张松龄轻轻摇头,“我当时根本沒有想那么多,马上要亡国灭种了,谁还顾得上计较能当什么官儿,况且红胡子那人不错,我跟他很对脾气。”
自小受美式教育,习惯了以付出与收益的对比來衡量一件事的张约翰显然依旧无法理解祖父当年的选择,双眉之间皱得如同刀刻,张松龄见了,少不了又多补充一句,“比如你在美国,白人突然出台一项法令,说从即日起,华裔都是要成为奴隶,要么服从,要么去死,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拿枪起义,就像华盛顿他们做过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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