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之后,头一件事是煮饭。女的永远是糙米饭、青菜汤。男的常煮几条小鱼(运河旁边的小鱼比青菜还便宜),炒一盘咸螺蛳,还要喝二两稗子酒。稗子酒有点苦味,上头,是最便宜的酒。不知道糟房怎么能收到那么多稗子做酒,一亩田才有多少稗子?
吃完晚饭,他们常在河堤上坐坐,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渔的船上的灯,听听下雨一样的虫声,七搭八搭地闲聊天。
渐渐的,他们知道了彼此的身世。
男的原来开一个小杂货店,就在御码头下面不远,日子满过得去。他好赌,每天晚上在火神庙推牌九,把一间杂货店输得精光。老婆也跟了别人,他没脸在街里住,就用一个盘子、两根筷子上船混饭吃。
女的原是一个下河草台班子里唱戏的。草台班子无所谓头牌二牌,派什么唱什么。后来草台班子散了,唱戏的各奔东西。她无处投奔就到船上来卖唱。
“你有过丈夫没有?”
“有过。喝醉了酒栽在大河里,淹死了。”
“生过孩子没有?”
“出天花死了。”
“命苦!……你这么一个人干唱,有谁要听?你买把胡琴,自拉自唱。”
“我不会拉。”
“不会拉……这么着吧,我给你拉。”
“你会拉胡琴?”
“不会拉还到不了这个地步。泰山不是堆的,牛x不是吹的。你别把土地爷不当神仙。告诉你说,横的、竖的、吹的、拉的,我都拿得起来。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件件稀松。不过给你拉‘你把那冤枉事’,还是富富有余!”
“你这是真话?”
“哄你叫我掉到大河里喂王八!”
第二天,他们到扬州辕门桥乐器店买了一把胡琴。男的用手指头弹弹蛇皮,弹弹胡琴筒子,担子,拧拧轸子,撅撅弓子,说:“就是它!”买胡琴的钱是男的付的。
第二天回家。男的在胡琴上滴了松香,安了琴码,定了弦,拉了一段西皮,一段二黄,说:“声音不错!——来吧!”男的拉完了原板过门,女的顿开嗓子唱了一段《莲英惊梦》,引得芦席棚里邻居都来听,有人叫好。
从此,因为有胡琴伴奏,听女的唱的客人就多起来。
男的问女的:“你就会这一段?”
“你真是隔着门缝看人!我还会别的。”
“都是什么?”
“《卖马》、《斩黄袍》……”
“够了!以后你轮换着唱。”
于是除了《莲英惊梦》,她还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孤王酒醉桃花宫”。当时刘鸿声大红,里下河一带很多人爱唱《斩黄袍》。唱完了,给钱的人渐渐多起来。
男的进一步给女的出主意。
“你有小嗓没有?”
“有一点。”
“你可以一个人唱唱生旦对儿戏:《武家坡》、《汾河湾》……”
最后女的竟能一个人唱一场《二进宫》。
男的每天给她吊嗓子,她的嗓子“出来”了,高亮打远,有味。
这样女的在运河轮船上红起来了。她得的钱竟比唱扬州小曲的男的还多。
他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月。
男的得了绞肠痧,折腾一夜,死了。
女的给他刨了一个坟,把男的葬了。她给他戴了孝,在坟头烧钱化纸。
她一张一张地烧纸钱。
她把剩下的纸钱全部投进火里。
火苗冒得老高。
她把那把胡琴丢进火里。
首先发出爆裂的声音的是蛇皮,接着毕剥一声炸开的是琴筒,然后是担子,最后轸子也烧着了。
女的拍着坟土,大哭起来:
“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扎到底。可你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你走得太快了!
“太快了!
“太快了!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哪!”
她放开声音号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树上的乌鸦都惊飞了。
第二天,她还是在轮船上卖唱,唱“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露水好大。
日规
西南联大新校舍对面是“北院”。北院是理学院区。一个狭长的大院,四面有夯土版筑的围墙。当中是一片长方形的空场。南北各有一溜房屋,土墙,铁皮房顶,是物理系、化学和生物系的办公室、教室和实验室。房前有一条土路,路边种着一排不高的尤加利树。一览无余,安静而不免枯燥。这里不像新校舍一样有大图书馆、大食堂、学生宿舍。教室里没有风度不同的教授讲授各种引人入胜的课程,墙上,也没有五花八门互相论战的壁报,也没有寻找失物或出让衣物的启事。没有操场,没有球赛。因此,除了理学院的学生,文法学院的学生很少在北院停留。不过他们每天要经过北院。由正门进,出东面的侧门,上一个斜坡,进城墙缺口。或到“昆中”、“南院”听课,或到文林街坐茶馆,到市里闲逛,看电影……理学院的学生读书多是比较扎实的,不像文法学院的学生放浪不羁,多少带点才子气。记定理、抄公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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