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的天,她初到皇陵,戴着幂篱从马车上下来,透过轻纱,看见一群守陵的士兵匆匆赶来接应自己。
当先有位身材颀长的男子,穿戴比其他士兵考究一些,到她跟前,向她行了一礼,拱手道:“卑职见过沈姑娘。沈姑娘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一路辛苦。往后一年,您在这皇陵的安全,便由卑职负责。”
她隔着幂篱朝他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心底却好奇起这人的身份来,因听他言辞谈吐不一般,不像普通兵卒出身,想着接下来得朝夕相处一年,总是知根知底些好。
婢女很快替她打听来了消息,告诉她,这人原来竟是那位前朝皇子。
“前朝皇子怎会被派来这里守陵?”她不解地问。
“婢子听说他十五岁那年,曾在一场权贵云集的春猎中失手害当今太子殿下坠马受伤,惹了圣上勃然大怒,过后便受罚来此终生守陵了。”
所以,他已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守了十来个年头。
许是那时,沈令蓁也恰好对皇舅舅的薄情寒了心,听说他的这番遭遇,不免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过后几天又打听到,他与她那位未婚夫原是表兄弟的关系,便更对他多了几分注意。
酷暑炎炎,她在阴凉的竹楼抄经书,望见他领着士兵们在烈日下轮班巡查,便叫婢女熬些荔枝膏水送给大家生津解渴。
第一次,士兵们都很惊讶。因为她来之前,大家已经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了很久,久到习惯了这份差事的苦,以至于不再觉得它苦。
几次过后,士兵们好像也都习惯了,每每大汗淋漓,都窃窃私语着问彼此:今天的荔枝膏水什么时候到?
这事于沈令蓁本是举手之劳,她见大家喝得高兴,也乐得吩咐婢女安排。可奇怪的是,她却从未见霍留行喝过一口荔枝膏水。
士兵们抬着水到他跟前时,他总是摆摆手说不用,脸上的表情并不友善。
她觉得奇怪,心想他是不是不喜欢荔枝味,那下回也可以换成他喜欢的呀,便叫婢女去问问他。
当天午后,他亲自上了竹楼来与她解释。
他的神情依然谦卑,说的话却有些严厉。
他说,也许她认为自己行的是大善举,做的是大好事,可她有没有想过,当她一年后离开这里,这些士兵又一次在炎炎夏日受苦受累时,心中将会作何感想?
他们从来过的,都是最下等的日子,若是没有她,哪来的条件再享受这些?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既然她无法给予他们一辈子的恩惠,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做这些多余的事。
她一腔热忱被浇了这么一盆冷水,一时既委屈又尴尬。偏偏他说完这些伤人的话,也不等她回神,便以“巡视”为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晚雷雨交加,她反复回想着他的话,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确做错了。
而且,她也不该怪他态度恶劣。
以他的身份,本该一生快马轻裘,锦衣玉食,却命途颠沛,一出生就国破家亡,风华正茂的年纪,又因一朝失足,沦为清苦的守陵人,白白在这里虚度光阴。
他压抑了这么多年,又怎可能毫无怨言?对身为圣上外甥女的她说出那些重话,实在合乎人之常情。
沈令蓁辗转反侧,等到翌日清晨,在婢女的陪同下找到了孤身一人的霍留行,跟他赔礼。
他好像有些讶异,却很快恢复成了恭敬的姿态,称不敢承她这份歉意。
她一向与人交善,看气氛有些僵硬,说笑道:“别这么见外,其实说起来,我与你也算一家人,我可是你姑表哥的未婚妻呢!”
她说完这话,明显察觉他的愕然,以为他不清楚京城的事,便主动解释了自己与霍家的婚约。
可他听了以后,反倒更加讶异,与她确认:“您说您要嫁的,是西北边关的霍二郎?”
她一头雾水地说“是啊”,不明白他何出此问。
他却没有解释,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又用那屡试不爽的“巡视”之说,理所当然地走了。
那之后,沈令蓁好一阵子没与霍留行打照面,也没再给士兵们送荔枝膏水。
大家难免唉声叹气起来,猜测是不是他们之中有谁得罪了贵人,让贵人看他们这些小兵小卒不顺眼了。
听说这些谨小慎微的猜测后,她有心跟大家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在没两天,流言就消停了。
大家似乎完全忘了荔枝膏水的事,重新振作精神,各站各的岗,再没提她一字半句。
她好奇之下叫婢女去打探,这才晓得,原来那些士兵被霍留行训了一通。她不知道他是怎样安抚的人心,总归觉得感激,便让婢女跟他悄悄说了一声谢谢。
有了这番前车之鉴,沈令蓁之后行事便小心翼翼起来,极少与那些士兵,包括霍留行再生牵扯。
她以为,日子会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地一直过下去,没想到初秋的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夜袭打破了皇陵的平静。
月上树梢头的时候,一群匪徒来势汹汹地杀进她的院子。她在睡梦中被惊醒,看到外边打得不可开交。
婢女急急给她穿戴,要带她脱身避去别处,可那群身手矫健的匪徒却径直越过众人,将她掳上了马,一路带她往深山里去。
前次被掳的噩梦尚且历历在目,沈令蓁吓得魂飞魄散,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霍留行追了上来,与这些匪徒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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