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打了会子盹儿,全京城的鸡都开始吊嗓子,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锦书看那西洋钟上的指针正对着五,已经到了卯时,晨曦映在玻璃窗户上,天微微地明了。估摸着老祖宗该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这一夜没睡好,只觉眼睛胀痛,眼皮子酸涩得张开了就合不上。不过尚庆幸,这半夜的差总算是当下来了,半点差错也没有。
床上有了动静,锦书把两层帷幔撩起来挂在银帐钩上,对着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时了。”
太皇太后容光焕发,见锦书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样子,心里也高兴,应道:“起吧。”
锦书亮了灯,一掀窗帘子,给外头廊庑滴水下的人打暗号,那些人就领着一众大太监小太监准备请安了。锦书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头,高呼个“老祖宗万寿无疆”,卧房的门脸子打起一边,门外的人络绎进来,请安问吉祥,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
春荣暗对她使眼色,让她回下处歇着去,后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锦书抿嘴笑了笑,悄声退出去。寝宫的门大开了,阖宫上下也解了禁,提着袍子跨出门槛,脖子僵得转都转不动。一面揉捏着,顺着台阶下去,小宫女在月台下面冲她打招呼,一声“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锦书自嘲地勾起了嘴角,熬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当上了姑姑。虽然这姑姑当得悬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总算是脱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乐上一乐。
崔贵祥在月台下等她,压低声问:“还顺利吗?”
锦书蹲福道:“昨儿一切都好,顺顺当当的。老祖宗呼吸匀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盏茶,一觉到天亮。”
崔贵祥连连点头,“这就好,人说万事开头难,你这头开得还不赖。赶紧上听差房,炉子上有你师傅给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里去吧,着紧点儿还能睡上三个时辰。”
锦书应了,打着飘地往配殿里赶。真亏了苓子心里有她,桌上摆着个倒扣的碗,下面是个豆腐皮包子,包子叠加在大红洋漆小菜碟上,菜碟里装着十几片法制紫姜,是苓子特地另拨了留给她的。锦书看着这些东西,心里说不出的什么味道。慈宁宫里这些人都不坏,他们常说进了同一个宫门就是一窝的,不论是谁,只要在一起当差就要相互照应,因此对她极和煦。也或许是可怜她,向来厉害出了名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待她也和风细雨的,她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试想要是有人天天对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样的难耐压抑呢?
配殿里做粗使的小宫女眼明手快,见她往炉子前盛饭,忙接过大勺和碗,笑着道:“姑姑快坐着,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用得上自己动手。”
另一个垂着手道:“姑姑有什么衣裳要浆洗的,回头我上姑姑榻榻里取去。荣姑姑说了,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这就是做姑姑的份儿了,小宫女们不过十二三岁,知道眼前这位是侍寝的,该奉承的奉承,该拍马的拍马,一点也不含糊。锦书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在永巷里受的苦,掖庭里的那口井不像别处的,别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论春夏总是冰得刺骨。隆冬腊月里,井水结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开冰面,回头一看,衣裳堆得比山还高。那么多啊,从早洗到晚,冻得手指头没了知觉。没法子就放在怀里焐,等焐得能动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来回地蹭,掉了一层又一层,一沾胰子就钻心的疼。冻疮肿得像馒头,一旦破了就溃烂,没有药可擦,还要整天泡在冷水里。这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都想不起来了,或者也是不愿意想,想起来就是大把的眼泪。
“姑姑。”小宫女看见她发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没的凉了。”
锦书回过神来,捧着粳米粥焐了会儿,就着紫姜草草打发了,身上暖和了些。这时天也亮透了,雨淅淅沥沥还在下,拿了把伞正要回西三所,后面大梅赶了上来,把个油纸包往她手里一塞,笑道:“你这丫头有口福,给你样好吃食,淮南湾出的糟鹌鹑。我这两天吃不得咸,白便宜你了。”
大梅对吃有讲究,和寿膳房的小太监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儿来。锦书含笑问:“又上哪儿打秋风去了?”
“是小皮实拿来的,来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辫子,“别耽搁了,回下处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实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这些小太监年纪小,总要找靠山。师傅又嘱咐了,和大丫头走得近没什么坏处,所以他们兢兢业业地伺候着,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着孝敬自己的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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