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难得下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便地问。彼此谈开了。“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吧?烧饼成不成?”“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
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
成。他理会向高的意思。“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捡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她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
“你把我卖多少钱?”“写十几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买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
了。若是给你阔一点……”“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
同行的人们直笑话我……”“笑你什么?”“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
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意思办;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
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向高没话。“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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