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傍晚到现在,柏奕一直在这间屋子里忙里忙外。
先是在通风的地方换炭盆,然后拿湿漉的棉絮团轻轻擦拭柏灵的嘴唇,又将青瓜的切片盖在上面,不时更换。
等到他坐在床边,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再不知该开口和柏灵说什么的时候,他累极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屋子外头开始刮风,呜呜咽咽的,像是旅人在哀嚎。
柏奕换了个姿势,手撑着下巴,望着柏灵伸在被子外面的一截指尖。
“你怎么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我?”柏奕喃喃道,“十四在的时候,你都醒了那么多次……”
他抬眸看了一眼柏灵——柏灵还是闭着眼睛。
柏奕叹了一声,直起腰,两手交叠枕在了自己脑后伸了个懒腰。
“我应该早点和十四说的,但凡你醒了,不管我是醒着睡着,都可以喊人叫我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柏奕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簇,“……你是不是怪我啊。”
卧榻上的柏灵微微颦眉,好像梦见了痛苦的事。
这已经不是柏灵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入夜以后,她看起来好像一直在断续地做梦。
柏奕伸手,将大拇指的指腹按在柏灵的眉心,想把这皱起的眉头抚平。
“不难过了。”他轻声道,像是在哄梦中的柏灵,“难过的事情都过去了……”
柏奕还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忽然停在了喉中——他看见柏灵睫毛微动,有些徒劳地开口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手腕甚至能感受到柏灵呼出的温热气息。
柏奕的呼吸近乎凝滞,他望着柏灵,看着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睁眼的柏灵目光是失焦的,她望着熟悉的床顶帷幔,总觉得这个情景似乎已经见到过许多次了。
等到缓了一会儿,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循声而望,她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影。
屋子里很是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离床榻不远的桌子上放置着。
柏灵一时惊惧,本能地想要往床榻的另一侧缩逃,却听见那人有些焦急地喝止她,让她不要乱动。
这个声音……也很熟悉。
但眼前人,她着实有些认不出是谁了。
在分别的这几年,北境的冰霜和风雪在柏奕身上刻下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本那个清瘦俊朗的青年医官,如今也已经像当年的陈翊琮一样蓄起了短须。
不过四年的光景,他在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多了些微的皱褶,而肩膀和手臂也再不似先前一般单薄。
这里的严寒不仅未能摧残他的精神,反而激起了他更加强烈的意志,他要和一切不可知的命运搏斗,和一切压迫在他身上的重负抗争,像是野草和荆棘一样,在这片冬日漫长的北境野蛮生长。
暗淡的灯火里,柏奕静静地坐在那里,反而是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向柏灵说些什么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相望着。
但即便眼前的柏奕近乎脱胎换骨,那双眼睛柏灵始终不会认错——“能够将他全部生活的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人。”
她轻声喊出了柏奕的名字,这两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柏灵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起来,“……是你吗?”
“是啊……是我啊。”
“你怎么……”柏灵有些匪夷所思地拧起眉毛,“你怎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向着柏奕的脸颊探过去。
柏奕连忙上前,主动将自己的脸贴上柏灵的手心。
柏奕上唇的胡须很短,只是一层薄薄的胡渣,而下颌的短须则像坚硬干枯的稻草,盘虬着生长着。
“下乡里看病的时候,留着胡子,大家才信你是个有本事的大夫。”柏奕握着柏灵的手,“虽然看着显老,不过蓄须以后,做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柏灵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做梦也想像不到柏奕现在的样子,柏奕如今也就二十六七的年纪,但这老成持重的山羊胡一蓄,看起来足足比柏灵大了一轮不止。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柏奕的脸,仿佛一眼看到了他老去以后的样子,又新奇,又欢喜,然后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我看到了……你写在墙上……诗。”柏灵轻声道,“木心的……那一首。”
柏奕短暂地迷茫了片刻,而后骤然想了起来。
“大卫?”
柏灵点了点头,她微微垂眸,“当时我……就想立刻……到你身边来。”
柏奕低笑,将柏灵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柏奕,我怕我在做梦……”柏灵望着他,“你是真的,是吗?”
“是啊。”
“但如果……这是梦呢?”
柏奕抓着柏灵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
柏灵沉着嘴角,将手缩回了一些。
她脸上带着玩笑的笑意,眼里的表情却渐渐哀伤起来。
“……梦里,也一样会痛的,”柏灵认真地说道,“我就做过很多……那样的梦。”
“是梦也无妨。”柏奕轻声接道,他将柏灵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样你睡着,醒着,我就都在了。”
柏灵闭上眼睛,笑了起来。
柏奕的掌心还是像从前一样,非常粗糙,即便在今日这样的寒夜,他的手依旧干燥温暖。
然而她望着柏奕投在墙上的影子,感受着来自棉被的轻微压迫,窗外的风声,还有咽喉的刺痛感……这些细节依旧显得有些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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