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永钺在并肩王府前送鱼姬,时值秋夏交替之节,天高气清。高阔的天空宛如水洗,鱼姬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车队,向慕永钺告辞。
“美人儿路上仔细颠簸,早些归京。”慕永钺涎眉邓眼地挥挥手。
鱼姬脸颊微红,拱手:“王爷珍重。”
十辆大车挂着并肩王府的旗子,依稀可见车上载着布匹、粮食与瓷器这等寻常物事,遥遥向着南方行去。
虚无先生在并肩王府的门檐阴翳处望着,神色淡淡。
慕永钺回过神来,偏头望了虚无先生一眼:“先生准备好了?”
虚无先生轻阖眼睛,不说话。
慕永钺轻笑一声,半是认真,半是戏谑:“此去天下业债魔障,都要拜先生所赐。如此恶行在世,倘若我几人百年之后,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拿起功德册一看,恐怕也要不收的。”
“我几人?”虚无先生的声音听来缥缈,那么不真实。
“你、我、明皇贵妃。”
虚无先生立直身体,白衣飘飘如云,他道:“三清在上,千万业报,报在我身。与明皇贵妃无干。”
“本王呢?”
“你也跑不掉。”
慕永钺神色复杂,侧头看见天穹边沿渐暗,渐渐烧出红色的暮云。
此时此刻,帝城内宫之中,未央殿中的薛楚铃也在抬头看天空。连续几日,都可见这样火烧一般的云朵,直到深夜,也可见暗红的天光。少时在府中,薛家的老祖母就讲过故事,她说上一次乐京笼罩在这样的红光之中的时候,是前李朝国破之时。
饿殍遍野,死伤千万,乐京城外的河水被染得深红。权利的更替就像巨轮,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薛楚铃依着窗户坐了一会儿,见三公主在小案前睡着了。她睡中甜甜地,咂着小嘴,手上还拿着蜜渍的糖果子。
薛楚铃觉得夜来微凉,便给三公主盖上一床暖绒的小毯子,唤宫娥将公主抱去寝殿。收拾了案上的书卷,便觉得有些倦怠。
倦怠了就困觉,也不必强打精神候着。明皇贵妃安枕春在冷宫的那段日子,薛楚铃夜里不敢轻易先睡的,慕北易常常来,宠爱她也宽慰她。
宽慰她,是因为夭逝的皇子。宠爱她,是因为确有真心。
人活在世,不会永远冷漠如冬,凡人必有真心。她如今想来,安枕春出冷宫之后摧枯拉朽,人人都必得靠边站,但慕北易待她还是如旧的。
为人妾室,能得如此尊重已是庆幸。
但薛楚铃有些时候,也觉得好奇。好奇绛河殿何以可以端得如此冷漠,她安枕春为何能够不妒不嫉,对万人之上的天子的宠爱视如弊履。旁人都看不出来,但她能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女人之间才能察觉的轻蔑。这种轻蔑藏在安枕春平日柔软的言语与粲然眼神之中。
薛楚铃很聪明,但她也是近日才想通的。当一个女人不爱时,所有的笑与顺从,都是亦真亦幻的掩饰。
多么可笑啊,这个宠冠后宫的女人,艳绝天下的明皇贵妃不爱天子!
薛楚铃垂头撑着下颌,愣愣地看着桌案上的一只虎头帽子。那是三皇子戴过的,她舍不得扔,日日都拿在手里端详。
因为天子的爱,连个女人的孩子都保不住呀。
忽听外头宫娥唱礼:“娘娘,有人求见。”
薛楚铃抬起眼睑:“谁?”
那宫娥让开身来,只见一个素色衣裳的宫女跪在未央殿的门口,额头在地上轻轻一叩,抬起头来。
红依面色沉静,声音坚毅,眸光里全是复仇的恨意:“九小姐,奴婢给大小姐与三皇子讨公道来了。”
薛楚铃迎目望去。
天穹边赤红如血。
七月初七那日早晨,天空迟迟不亮。慕北易是第一次看见乐京城外禀报疫症的奏折。
疫症的奏章,每年都有一些的。春时易有时疫,夏日战场之上也偶有病症。通常太医院得了消息,制作解症的良药,派发至州府,最多一月也便息事。如此七月得症,许到了八月授衣,因天转凉也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的。
故而起初,慕北易并无多在意。直到中秋佳节,赐宴群臣,竟有一成京官因病不能赴宴。慕北易才陡知事端之重大。中途弃席而离,入御书房翻看南疆各州府述职的折子,略一精算,才发现染症之数已达万人。
这不是普通的时疫,不会随着时节消失殆尽,甚至越演越凶烈。慕北易也曾读过通鉴史书,历史上的大疫,譬如疠疾、伤寒、瘟疫,伤三死二,可于数月之间令家国飘萍。
自然是先召太医院,太医院经查证此疫症无长少之分,发症相似。先是垂涎、头晕、不思茶饭兼有高热之症,半月之后极度虚弱,反复高热不止,神情浑噩。又有膏肓症处,语伴有夜来痉挛,甚至状似恐水病,有咬人渴血的表症。大多夜不能寐,整日癫狂抽搐,衰竭而亡。
便是偏远些的地方,以为此症乃是魔怔失魂,称乃邪物侵体的缘故。人还未咽气,便被乡巫与村民打死了。
太医院以为,此乃医术上称的“鬼厉之气”,实为瘴症。则拟出了渡瘴散、老君神明白散、辟瘟十神汤等药方出来救疾控疫。
控制疫情并非一朝一夕。慕北易自知欲速不达,但病情如山倾颓,每日书陈如雪纷飞。十日朝夕,便递进十万疫情。
枕春夜来提了鸡汤去探慕北易,慕北易案牍数丈,不得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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