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锅前烫一簇油绿的豆苗,在肚片上拼出攀援而生的藤蔓来,鲜醇的香气与明艳的色彩,从煨透的素荤里蜿蜒而上,浓艳与纯净最终合为一体。
杯盘交错里,任胭难得见辜廷昱露出笑脸。
“多谢弟妹。”
他顾着谢,倒惹得辜廷衡伸了一筷子,抢了他碗里的半片鱼肚:“大哥哥怎么不谢我,要不是我提醒七儿,他多半是忘了!”
辜廷昱拍了弟弟一筷子:“出家人,慎重!”
四爷这位出家并不在乎,荤的素的先填饱了五脏庙再言语其他。
除夕夜,辜家的老爷太太不肯同几个儿子再见面,远远地避到承德的山庄里修养身心,只跟着几位姨太太还有没出嫁的三个姑娘。
据说临出北京前,辜廷望的母亲央求了好几日才得了辜老爷的准许,去了监狱探望儿子;使了好些钱才将人捞出来给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一同带往了承德。
承德还未及到,看押他的狱警就先行回了北京,领了滦平当地警察局盖印的文书,说是辜廷望醉酒一脑袋摔死了,再无下文。
辜家的兄弟对这位的去向心知肚明。
不提对爹妈动手这茬,就是先头白房子暗赌坊,草菅人命一溜下作勾当,抹脖子都能被抹三回,恶贯满盈的人左右是个死。
但凡回了北京,有辜廷闻压着,他活不过今夏,如今倒是得了个好去处。
辜廷衡吃多了酒,出言讥讽:“咱爹妈是个能耐人,能屈能伸,气量是这个!”
大拇哥儿还没伸,人就迷迷糊糊趴桌上睡过去了。
小子同小徒弟来把人架走,任胭扭头——
大师傅眼角还挂着泪,不知道是酒后难受,还是心里不舒坦。
送人回来的工夫,桌上的俩爷们儿还在吃酒。
辜廷昱有些醉了,却仍旧不肯屈下腰背:“……大哥该谢你!”
酒杯叮当一声,两盏同时被一饮而尽。
辜廷闻笑笑:“自家兄弟。”
“你说你胸无大志,可我如今能在关外屹立不倒,全仰仗着你的帮衬。”
“不过是身外物。”
辜家大爷一心报国,辜家断了他的财路,辜廷闻就在北京城里替他周旋,辜家的财产曾如山海,最终还是都归了这片山河。
辜廷昱话不多,尽在酒水里:“敬你——”
他没饮,又补了一句:“敬老四,老五。”
一个睡去了,另一个阴阳相隔,都没听见。
也许,都听见了。
辜廷闻还是笑,一杯吃下,一杯倾倒在地毯上。
任胭默默地看着他们,不肯相扰。
辜廷闻是始终握着她的手的,因此她最后来搀他时听见一句:“新年好!”
也不知是醒着,还是醉话。
任胭笑,低头亲他的脸:“新年好,我的未婚夫!”
对面搀扶辜廷昱的侍从官听岔了,也跟着问候一句:“新年好,少奶奶!”
“新年好!”跟她的丫头送了封红包给侍从官。
他不收,任胭却笑着调侃:“论理,该是你给我!”
年轻的爷们儿脸发红,慌里慌张地接了红包,扶了人歇着去了。
院子里头雪厚,任胭搀着个高大的爷们儿走路歪歪倒倒,气得不成,琢磨着该撂开手给丢雪堆里头,可猛地听着耳朵根儿边一声轻笑:
“我没醉!”
任胭翻个白眼,才不信他。
辜廷闻攀着她的肩,声儿极柔极软:“胭胭信我!”
“信,信,信!”
她跟个醉酒的糊涂蛋儿计较什么?
他却听出她的敷衍,口袋里摸出个红包:“还给咱们胭胭备了礼物。”
她当是红包,可拆开却是把钥匙。
绵延的红毡一眼望不到头,他握着她的手去了辜府正堂;堂上正中央的桌上搁着只匣子,那把钥匙穿进锁眼儿里,打开——
鸾凤红纸的婚书。
上头缀着他同她的名字,还有白头之约。
他说:“总琢磨着恰当的时辰的给你,可我日日觉得,眼下就很好。”
后来辜府角楼上撞钟,声震十里。
她抱起那个匣子,眼睛里印着外头新年伊始时腾空而起的流光:
“是很好,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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