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观察是不错的。但是你的议论,我却不能赞成。曼青,为什么你不想到这些原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呢?人心摇惑原是每个大革命时代的副产物。这一个阶段,是不得不经过的。"
仲昭还是很乐观地说。
"有时我原也这么想,但又怕这也无非是无聊的自慰而已。即使这些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那么,这过渡时代一定很长,或许永无终止——然而总还不至于绝望罢了。"
曼青沉吟有顷,然后回答。他伸一下懒腰,机械地看着客厅里的陈设。到这里同学会,他还是第一次。如果不是一小时前在路上遇见仲昭,他简直不知道旅沪的旧同学竟然有这个固定会址的同学会,更料不到会址的局面竟如此阔绰。客厅是在三层小洋房的第二层,颇为宽大,三面有窗,家具也很华丽,曼青和仲昭坐在东南角靠窗的沙发榻里。隔着一个环绕了圈椅的大菜桌,在客厅的西侧近窗处,就攒坐着很热闹地谈论的一群。
"这个会址每月的开支怕也不少罢?"
在半晌的沉默后,曼青看着仲昭说。
"总得二百五十元以上。成立了三个月,也花了一千多了。但是我们的旧同学现在大半是阔人了,这一点点数目,并不为难。他们花钱的人,是不愿意到这小地方来的,却便宜了我们几个穷小子。"
仲昭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向客厅西侧走去,想听听那边的一群在议论些什么。他刚到了大菜桌旁边,人堆里早跳出一个尖峭的声音来欢迎:
"新闻记者来了。我给你材料!"
说这话的是章秋柳。她笑吟吟地伸直了身体,两只很白的手在身上一上一下地揉摩。
"慢着!还没到发表的时期啦!"
低头写字的西装青年忙接着说,却又抽出右手来猛抓住了章秋柳前襟的衣边,用力一拉,章秋柳几乎跌倒。大家都哄然笑了。
仲昭知道他们这一伙又玩着什么把戏了,他随手拉出一把圈椅来坐着,也笑着问道:
"发表还没到相当时期,旁听大概是准许的罢?"
"自然可以。并且欢迎你加入讨论。"
西装青年把自来水笔插在身上的小袋里,抬起头来说;曼青这才看清楚就是曹志方。在学校的时候,曹志方比曼青低两级,然而因为他喜欢做事,差不多全校都认识他。现在隔开了两年多,曹志方还是从前的曹志方,固然不会苍老些,也仍是那么伉爽爱闹。
曼青不自觉地也走到这一群的旁边了。除了章秋柳和曹志方,还有二男一女。曼青都觉得很面熟,可是记不起他们的姓名来。
看见曼青过来,曹志方就睒着半只眼睛说:
"老张,听说你做了官了,怎么又肯屈尊来这里?这里,同学会,从没来过半个官;就是来了,也要吃我一顿臭骂。刚才看见你和王大记者同来,以为你们是接洽官场的什么要公来了,倒不便来招呼。好罢,既然今天光顾了,同学会的捐款是逃不了的了。"
"老曹,不要开玩笑,曼青做官做出一肚子气来,现在已经不做了。"
仲昭忙插进来加以说明。
"哦,也还有做官做厌了的人。老张,这就算你也是同志罢。坐下来谈谈。你大概不记得这几位的名字,我替你介绍。"
"密司章是向来认识的,其余的三位也都很面熟。"
曼青接着说,带几分不自在地笑了一笑。
曹志方好像没有听得,还是指着说:"章秋柳,有名的恋爱专家。"又指着穿琥珀色旗袍的女子说:"王诗陶,三角恋爱的好手……"
"不许你瞎说!"章秋柳拿起王诗陶的手来要掩曹志方的嘴,"我来介绍。那是徐子材,顶刮刮的政治工作人员,可怜他现在不挂武装带,只穿得一身破洋服,几乎连老婆也快要让渡给别人了!"
曼青和仲昭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真连老婆也快要让渡了!"徐子材却板着脸很认真地引进了自己,"只可惜不活动的老婆,销路不很好。"
"你又来侮辱女性了!"王诗陶和章秋柳齐声抗议。
"还有一位是龙飞,永远演恋爱的悲剧。"曹志方指着一位穿长袍的少年说。"他们三位,王龙章是这里著名的情场三杰,比黄埔三杰,还要响啦!"
"都是老同学。"仲昭也凑着说。"张曼青,想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他是前天刚到了上海的。"
"我们知道。现在先讲正事,刚才我们谈了半天,谈出一个主意来了。我们打算组织一个社。"
曹志方异常严肃地说,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曼青那里,似乎先要探询他的意见。
"是的,我们要组织一个社。"章秋柳抢着说。"我们这一伙人,都是好动不好静的;然而在这大变动的时代,却又处于无事可作的地位。并不是找不到事;我们如果不顾廉耻的话,很可以混混。我们也曾想到闭门读书这句话,然而我们不是超人,我们有热火似的感情,我们又不能在这火与血的包围中,在这魑魅魍魉大活动的环境中,定下心来读书。我们时时处处看见可羞可鄙的人,时时处处听得可歌可泣的事,我们的热血是时时刻刻在沸腾,然而我们无事可作;我们不配做大人老爷,我们又不会做土匪强盗;在这大变动时代,我们等于零,我们几乎不能自己相信尚是活着的人。我们终天无聊,纳闷。到这里同学会来混过半天,到那边跳舞场去消磨一个黄昏,在极顶苦闷的时候,我们大笑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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