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昭到了报馆里,就看见办公桌上有总编辑的一个字条:"新闻发完后,务请少待,有话面谈。"似乎早已料着是什么事,仲昭得意地微微一笑。而坐在对面的助理编辑李胖子,大概先已看过这个字条,并且也像是猜度到为的是什么,时常睒着半只眼偷看仲昭的脸色。
仲昭专心编稿子,并没理会李胖子的怪样子。可是,到十一点后会见了总编辑,仲昭方始恍然于李胖子的怪相是有原因的。总编辑的"务请少待,有话面谈",却不是仲昭所想像的好消息——第四版的改革,而是不满意于仲昭最近的编辑方针。当下总编辑很客气,然而很坚定地说:
"近来第四版的新闻很有趣味,很有趣味。但是,仲翁,似乎有点儿那个——有点儿……哦,态度上欠严肃,是不是?报纸总是报纸;不是小说;大报的本埠琐闻栏总还是大报,不是小报,仲翁,是不是?听说外边很有议论。仲翁,那些话,你自然听不到的。外边流言的出发点自然是妒忌,妒忌。可是——近来外国人和中国官厅都认真查禁《性史》和**,有几家小报也受了影响,我们得格外谨慎,及早检点检点。是不是?"
"外边的议论是怎样的呢?我竟完全不知道。"
仲昭故意追问,虽然他猜想得到如果外边当真有议论时,该是一些什么话。
"他们自然是妒忌,妒忌。"总编辑挤细了一对多肉的眼睛,把下颚一缩,干笑着回答。"不过,话也说得有理,我们应当择善而从;是不是?他们说,我们的第四版成了性欲版。有人还做了个统计,据说,最近五天内,第四版的新闻共有六十三则,六十三则,性欲的占了六十四则,六十四则;吓,六十四则,据说是某天的新闻中间排了条广告,也是性欲的,哈,哈。仲翁,你倒留意计算一下看。"
"那真是诬蔑了!"仲昭奋然说,"每天都有别的新闻,怎么好说全是性欲的!况且,新闻是新闻,不是我们凭空捏造的。"
"自然外边人是言之过甚。但是,空穴来风,仲翁,你也是太登多了。以后总得注意。"
仲昭默然。总编辑取一枝香烟来燃着,微仰起头喷出一圈一圈的白烟。仲昭觉得这些烟圈每一个里有着李胖子的圆脸,低能的,卑鄙的,然而有一双沾沾然自足的幸灾乐祸的眼睛,似乎常是在说:"哦,你能干人,也有这么一个筋斗呀!""多登是事实,"仲昭慢慢地说。"但也不是随便多登,我是有用意的;既然人家不了解,我来做一段文章解释一下罢。""那个不妥!"总编辑几乎跳起来说。"文章的措辞便很为难;语气重些呢,像是和外边人斗气辩驳了,轻些呢,又类乎自己认错。仲翁,对于这一类事,最巧妙的方法是静以处之,只要从今天起把性欲的新闻少登,就是了。"
仲昭再三分辩有做文章之必要,但总编辑无论如何不赞成。
这一次,仲昭却觉得很烦恼。他努力要革新,而总编辑执意要保守,麻木敷衍的空气充满着全报馆;在这样的环境内奋斗,恐怕只有徒劳罢。理想早已半步半步地缩小,现在所剩的几乎等于零;过去的劳力何曾有半点成效?太空想虽然不能成事,太实际又何尝中用呀!仲昭闷闷地回到寓处,躺在床上,又拿起《求阙斋日记》来看;分明是一字一字地,一句一句地,一行一行地,从他眼里进去,但到了脑膜上就换成别的东西。革新,保守,半步半步地缩小,太空想,太实际……这些断句,反复地无结果地在他心头追逐。他撩开《求阙斋日记》,扭灭了电灯,试想入睡,然而那些断句逼拶着不肯干休。一团杂乱的冲突的思想,又加进来包围他。觉得向右躺着不舒服,他翻过身去向左;他想:"看来新闻界是无可为了。如果把心力用在别处,何至一无成就,或者早可以使陆女士的父亲惊叹了。"他几乎决定要不干报馆的事了,但以后的职业问题又使他踌躇,做教员么?当书局的编辑员么?想来都不很有趣。
觉得向左躺着也是同样地不舒服,他又翻回右侧。
"然而对报馆辞职也不过表示了自己的失败!"他继续地想。"况且在陆女士的父亲,甚至于陆女士看来,也是无意识的举动;或许竟以为是少年人轻率,浮躁,无定见,无毅力的暴露。还好意思再去见他们么!"这最后一句,仲昭几乎高声喊了出来;他恨恨地咬紧了牙关,直到黄色的火星在眼前乱迸。
这么着一直到快天明,他翻了千百个身,然而翻来翻去只有那几句话跟着他,激怒他,揶揄他。后来,仿佛无赖的女人滚在地下撒泼似的,他自己承认是卑怯无用的人,是一个自视俨然的色厉而内荏的人,他不配有美妙的憧憬。这样的自己否认到等于零,果然把先前的烦扰他的断句们赶走了,但使他更痛苦。终于是一句简单的话,把极端疲倦的他提出了苦闷,送进睡乡去:"呸!无事自扰,算什么呢!"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仲昭一面起身,一面再拾起隔夜的问题来研究。他先想到应该写一封信给陆女士,诉述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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