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秋柳闷闷地嘘一口气然地看着那一轮刚从浮云中露出脸来的太阳。渐渐地她觉得头脑有些晕眩了,她跳下窗台,疾退行了几步,扑身倒在床里,缩做了一团。她把面孔贴着薄棉被的绸面,得救似的领受这丝织物特有的冷滑;但是她的心里还是烦躁得很,她又跳了起来,赤着脚在房里来回走着。
"咄,真奇怪!我从来不曾执着一件事,像现在这个样子。"她冷峭地自问:"这便是我的潜伏的怯弱根性的暴露么?然而这是无理由的。然而王诗陶处境之惨苦却也是不可磨灭的真实。便是这悲惨的事实引起了极端的同情心,以致自己失了常态么?"
于是像找得了行为的理论立场似的,章秋柳渐渐镇静了。
可是王诗陶的痕迹还不能就此消灭。
她看手表已经将近十点,便跳起来换了衣服,匆匆出去。
她是去找史循。自从自杀不成,史循便换过寓处,住一个较好的房间,隐遁似的比从前更少出来,可是悲观怀疑的色彩却一天一天地褪落了,他自说现在是他思想上的空白时期;他每天在自己的房内坐着,躺着,踱着,不做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事。似乎只有一个单纯的生活意志在那里支使他睡觉,起来,吃,喝。而这单纯的生活意志又不能说是从他自己心里发出来,而是章秋柳的热烈的生活欲的反映;但这有累积性,日见其浓厚,所以最近几天来,史循从前的豪兴大有复活的气势。此时他正找出搁置已久的保安剃刀来刮胡子,恰好章秋柳来了。
微微地笑着,章秋柳就坐在史循对面,看他的敏捷的剃胡子手法。一枚法国名厂的刮胡子用的香皂,直立在桌子角,像是个警戒的步哨。章秋柳以艺术家鉴赏自己的得意杰作的态度审视着史循的新刮光的面孔。这原是一张不很平凡的脸,虽然瘦削了些,却充满着英俊的气概,尤其是那有一点微凹的嘴角,很能引起女子的幻想。这两道柔媚的曲线,和上面的颇带锋棱的眼睛成了个对比,便使得史循的面孔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章秋柳悠悠然睇视这新发见,竟忘记了说话。
"旧日的丰姿,也还有若干存在呢!"
史循持着剃刀,对了镜子,歌吟似的说。
章秋柳吃吃地笑起来;她微昂了头,向窗外望了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但是旧日的豪情能否完全复活,那可不知道了。"
史循加了一句,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慢慢地把剃刀揩干净,收进盒子里。
"怎么你总是恋恋于旧日的这个那个?"章秋柳开始说。"过去的早已死了,早已应该死了。旧日的史循,早已自杀在医院里;这眼前的,是一个新生出来的史循,和过去没有一点关连。只有这样,史循,你才能充分地领受生活的乐趣。"
"你的话何尝不是。但我这身体无论如何总还是旧有的那一个;这里就留着过去生活斗争中大大小小的创痕。"
史循用手指着自己的左肋下,说明这里依旧时时作痛,但似乎立即感到又是说到颓丧里去了,他勉强笑了一声,跑到床边拿出一瓶酒来,很高兴地喊道:
"有白兰地呢!喝一杯罢。"
章秋柳笑着点头,站起来帮助开瓶塞。虽然刚才史循的话抉示了一个不可否认的真实,会使她心里一跳,此时便也完全消散。他们把瓶塞挖去,就拿过茶杯来满满地倒了两杯。
史循呷了一大口,咂着舌头,说:
"已经差不多有半年没喝白兰地;还记得去年最后一次的痛饮,是在九江的旧英租界。一瓶三星白兰地也卖到二元二,印花税要二元五六,中央票作四折用……"
"又讲到旧事了!"章秋柳打断了他的话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么?"
史循拿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淡淡地笑着回答:
"不忘记是自然,要忘记反须时时留意;心里惦念着:忘记罢!忘记罢!自然口头是忘记了,但心里却是加倍的不忘记!"
章秋柳瞅了史循一眼,低下头去把嘴唇搁在杯缘;杯里的酒平面就萎缩似的低落了一些。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说:"我们不谈忘记不忘记了。后天你得起早,我们到吴淞去。"
"单是我们两个么?"
"还有些别人。我都已约好了,你不用管;他们也不知道有你。"
"目的是消遣?"史循又问,喝了三口酒。
"不是。要大家来认认这新生的史循。"
回答是纵声的大笑,然而随即像切断似的收住了笑声,史循把他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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