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手里也有了一把轻巧的鹤嘴锄。当一只虫草芽出现在眼前,他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把周围的浮土和枯草拂开,从草芽的旁边进锄,再用劲撬动,他听到草根断裂的声音,看到地面开裂,再缓缓用劲,那道裂缝的中央,胖胖的虫草出现了。他鼓起腮帮,把虫草上的浮土吹开,小心拈起它,放进搪瓷缸里。做这所有的动作,他都小心翼翼,不让虫草有最微小的损伤。过些日子,虫草贩子就要来了,他们嘴里永远挂着一个词:品相,品相。第一是品相,第三还是品相。就像校长说:第一是做人,第三还是做人。就像多布杰老师说:第一是学习,第三还是学习。就像娜姆老师说:第一是爱,第二是爱,第三还是爱。
在山上,比起自己和母亲,高个子的父亲就笨拙多了。
首先,他不容易看见细小的虫草芽。
第二,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的大手对付这个小东西,也是很无所适从的样子。
太阳当顶的时候,一家人停下来吃午餐。冷牛肉,烧饼,一暖瓶热茶。桑吉狼吞虎咽,父亲说他吃相不好。父亲端端正正坐着,一小刀一小刀削下牛肉,喂进嘴里,细嚼慢咽。饮下热茶时,更要发出舒服的感叹。桑吉不管,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吃得有些撑了。他趴在地上,数三只搪瓷缸里的虫草。他的成绩是十九只。母亲二十三只。父亲最少,十一只。
父亲笑着说:“小东西是让小孩和女人看见的。男人的眼睛用来看大处和远处。”
母亲说对桑吉说:“你父亲年轻时,打猎和寻找走失的牛,很远很远,他就能看见。”母亲又对父亲说,“可现在不打猎也不放牧了,挖虫草,就得看着近处细处了。”
父亲吃饱了,把刀插回鞘中,抹抹嘴,翻身仰躺在草地上,用帽子盖住了脸。
桑吉看着父亲,桑吉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落在父亲和母亲身上。父亲用帽子盖着脸,耳朵却在一上一下地动着。这是他在逗桑吉玩。这相当于电视里那些人说我爱你。父亲不说,他一上一下动着耳朵,逗桑吉开心。
桑吉眼尖,在父亲耳朵边发现了一粒破土而出的虫草芽。
他把鹤嘴锄楔进土中,对父亲说不动不动,取出一只胖胖的虫草。
然后,他揭开父亲脸上的帽子,把那只虫草在举在他眼前。
父亲很舒心,对母亲说:“这个孩子不会白养呢。不像你姐姐的儿子呢。”
他们说的是桑吉十六岁的表哥。小学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长到十四五岁,就开始偷东西,只为换一点钱,到乡政府所在的镇上,或者到县城打台球。他偷过一头牛,还和另一个混混偷偷卸掉停在旅馆的卡车的备用轮胎,卖到修车铺,也不远走,就在修车铺门口的露天台球桌上打台球,台球桌边放一打啤酒,边打边喝。打到第三天,就被抓到派出所去关了一个星期。
四处浪荡的表哥常常不回家,饿得不行了,还跑到小学校来,来吃他的饭。
星期天下午,学校背后的草地上,他曾经对表哥说:“你来吃我的饭,我很高兴。”
表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那你是个傻瓜。”
桑吉很老成很正经地说:“你来吃我的饭,说明你没有偷东西。所以我很高兴。”
表哥说:“傻瓜!那是因为这地方又穷又小,偷不到东西!”
桑吉很伤心:“求求你不要偷了。”
表哥也露出伤心的表情:“上学我成绩不好,就想回去跟大人们一样当牧民,可是,大人们也不放牧了。有钱人家到县城开一个铺子,我们家比你们家还穷。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敢来教训我!”
桑吉不说话。
表哥又让他去买啤酒。一口气喝了两瓶后,他借酒装疯:“读书行的人,上大学,当干部。等你当了干部再来教训我!那你说,我不偷能干什么?”
桑吉埋头想了半天,实在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说:“那你少偷一点吧。”
表哥很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唱着歌走了。那天,他把学校一台录音机偷走了。再以后,学校就不准表哥再到学校来找他了。
校长说:“学校不是饿鬼的施食之地,请往该去的地方去。”
多布杰老师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揍得把一个人看成三个人!”
表哥灰溜溜走了。多布杰老师眼里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他对桑吉说:“你现在帮不了他,只有好好读书,或许将来你可以帮到他。”
从此,表哥不偷东西了。他当背夫,帮人背东西。帮去爬雪山的游客背东西。帮勘探矿山的人背东西。最后,又帮盗猎者背藏羚羊皮,盗猎者空手出山,他却被巡山队抓个正着,进监狱已经一年多了。
父亲提起这个话头,让他想起表哥。
他想起多布杰老师的话:“你表哥其实是个好人。可是,监狱可不是把一个人变好的地方。”
他想等虫草季结束,手里有了钱,他就去城里看表哥。他和姐姐在一个城里。不同的是,一个在学校,一个在监狱。他想给表哥买一双手套。皮的,五个指头都露在外面的。表哥戴过那样子的一只手套。那是他捡来的。但他喜欢戴着那样一只手套打台球,头上还歪戴着一顶棒球帽。对,他还要给他买一顶新的棒球帽。但他不给表哥买项链。表哥的项链上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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