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把脸埋在围巾里,低声抽泣起来。墓地,她似乎听到了教室里有一点响动,便很快收敛了哭声。她默默站了一会,摸到自己座位上去找那个笔记本。
“哗——嘟——”是一枝铅笔盒掉在地上了,橡皮铅笔滚了一地。她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中间的座位上有一个人影。
“谁?”她吓了一跳,头发也竖起来了。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传来一个鼻音很重的男声,遥远得好像从天边而来,严峻得像一个法官。
芩芩站住了。她不知道是应该走过去还是应该赶快走开。
“你,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想起了自己刚才的哭泣,竟然被一个陌生人听见,顿时慌乱而又难为情。
“对不起,这是一个公共的教室,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我,而我对于你也是完全无碍的。我一直在背我的日语,如果不是你……”他弯下身子去摸索那些地上散落的东西。
芩芩这才想起来去开灯。如果不是碰掉了人家的铅笔盒。她真希望就这么悄悄走开,谁也不认识谁。可是——两支并列的40瓦日光灯,清楚地照出了他高高的鼻梁上厚厚的眼镜片。在那厚得简直像放大镜一般的镜片后面,凸出的眼珠藐视一切地斜睨着。光滑的额头,下巴上有几很稀落的短髭。然而,他的脸的轮廓却很漂亮,脸形长而秀气,两片薄薄的嘴唇,毫不掩饰地流露着一种嘲弄的神态……
他似乎也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他在嘲笑她吗?嘲笑她刚才的眼泪,或者是想问:“你从哪里来呢?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我也没见过你呀。”“噢,我知道,你是业大日语班的,借附中的教室。”“我也知道了,你是这个大学的学生,虽然你没有戴校徽,可我会看……”“你刚才为什么哭呢?”“不,没有,我没有哭。”“哭了,我听见的,你有什么伤心事?”伤心事?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很快乐,我就要结婚了。人家介绍我认识他,他对我很满意,他家里对我也很满意,我对他——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如果我不答应,大概就找不到这样好条件的对象了。我要结婚了,所以我很伤心。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句话是讲不清楚的,你别问了,我不认识你……
眼镜片在日光灯下闪烁,地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他什么也没有问,好像世上的一切都同他无关。
“我,我的钱包丢了,所以……”她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难道是想掩饰她刚才的眼泪吗?多么可笑,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钱包?”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从来就没有钱包,因为没有钱。可敬的小偷,愿他们把世人所有的钱包都扔进厕所,那钱包里除了装着贪欲,就是熏黑了的心。”“可敬?你说小偷可敬?”芩芩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摆了摆手:“诚然,小偷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损人利己,甚至有时还谋财害命。咱们且不谈造成这些渣滓的社会原因,但更严重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侵吞着人民的劳动成果,却冠冕堂皇地教训别人。他们不学无术,又不懂装懂。因为手中有些权力,就可以昏头昏脑地把几百万、几千万人民币扔进大海。”“有这样的事情吗?”芩芩的脸色有点发白。她站着,他也没有请她坐。她本来是想把铅笔盒捡起来立即就走开的。
“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学院里有一位教师,平时工作勤勤恳恳,因为没有房住,夫妇长期分居两地,几个孩子都小,生活相当困难。这次调整工资,系里的领导争着为自己提级,他们俩最后都被刷下来了,还被说成是无能、业务不行。他们无处申辩,只好……”芩芩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她是最怕听这类悲惨的故事的。他给她讲这个干什么?
“再比如,”他用一把铅笔刀在桌上轻轻划了两道,“去年我们学院毕业分配,全部面向基层,可是一位副部长的一张纸条,就把他未来的女婿调到北京去了。人们满肚子自私,却来指责青年人缺乏共产主义道德,何等的不公平!还有谁会相信那些空洞的说教呢?人们对政治厌恶了,不愿再看见自己所受的教育同现实发生矛盾,与其关心政治,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这就是对‘突出政治’的惩罚。我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说明现实的人生……”芩芩发现他的口才很好,几乎不用思索,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大堆。她不觉有几分钦佩他,他讲得多么尖锐,多么刻薄呀。而无论在讲叙什么的时候,他的嘴边总挂着那么一点儿嘲讽,脸上既不愤怒、也不忧郁,语气平淡,又有些冷峻,好像这一切都同他无关。
“唉,我们这代人,生不逢时,历尽沧桑。没有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叫人如何相信生活是美好的呢?理想如同海市蜃楼,又如何叫人相信理想呢?有人说这叫什么虚无主义,我认为也总比五、六十年代青年那种盲目的理想主义好些……”芩芩“啊?”了一声。
“是啊,我对你说这些干什么?”他突然站起来,匆匆地收拾桌上的那一堆书,“你难道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人们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天天在歌颂真实,可是,真实却像一个不光明正大的情人,只能偷偷同它待在一起。正因为我不认识你,才对你说这些话。你以为我很爱说话吗?哈,我可以在十个人同我聊天的时候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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