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晓得,女客到这儿吃茶的本来很少,像你们这样的小姐恐怕就没有到这儿来过,所以连堂倌也觉得希奇,”琴接口解释道。
淑华刚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听见琴的话,毫不在乎地答道:“那么以后我们更应该多来,来得多了,他们看惯了,也就不觉得希奇了。”“不过要给三爸碰见,那才不好,”淑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带了一点焦虑地说。
淑英凝神地望着水面。她这时完全不用思想。她似乎在使她那习惯于深思的脑筋休息。但是她听见淑贞的话,就像给人迎头浇了一瓢冷水,觉得满身不自在起来。她的眼前出现了暗雾。她暗暗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皮,想把突然袭来的一种不愉快的思想扫去。
“你放心,三爸不会到这儿来的,”淑华安慰地说。
“还是三表妹说得对,世间难得有这么巧的事。我们既然来了,乐得痛快地耍一天。”琴看见淑英的忧郁的表情,便用这样的话安慰淑英和淑贞。过后她又掉头去看觉民的那一桌。
这时候那边的人似乎已经到齐了。他们在起劲地讨论什么问题。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谈话的神情很热烈。觉民刚刚说完了话,正抬起眼睛往她这面看。两个人的眼光对望着。
两个人的眼角马上挂起了微笑。觉民微微地点着头,要琴过去。琴便带着鼓舞的微笑回过头对淑英说:“二表妹,我们到那边坐坐,好不好?”淑英略略地抬起脸来看琴,她的眼睛忽然发亮了,她的嘴唇微微一动,她要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来。她偷偷地把眼光射到觉民的那一桌上去。那许多正在热烈地讨论的陌生的年轻人!她的脸上又起了一阵红晕。心跳得更厉害。她想镇静自己,却没有用。她便摇摇头对琴说:“你去罢,我不去,我就在这儿看你们。”琴站起来,走到淑英身边,俯下头在淑英的耳边说:“你去坐一会儿也好,不要紧的。胆子放得大一点。你坐坐听他们说话也很有意思,又用不着你自己开腔。你不必害羞。去,去,跟我去。”琴说着就伸手去拉淑英的膀子。淑英想着要到那边去同那许多勇敢活泼的青年坐在一起,这好像是自己的一个幻梦,但是她忽然又胆怯起来,红着脸低声央告道:“琴姐,我不惯,我害怕。还是你一个人去罢。”琴想了想就爽快地说:“也好,我去去,等一会儿就回来。”她望着淑英笑了笑,又看了看淑贞,安慰地说:“四表妹,你好好地耍,我就回来。”她看见淑贞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垂着手动也不动,便从碟子里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到淑贞面前,还说:“你不要做客,随便吃点东西罢,又不是在亲戚家里。”“我晓得,”淑贞答道。她看见琴要转身走了,忽然低声问了一句:“琴姐,孔雀在哪儿?”她的一对小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琴的面颜。
琴微微地笑了。怜悯的感觉像一根小刺轻轻地在她的心上戳了一下。但是她极力忍耐住了。她用十分柔和的眼光看淑贞,一面亲切地说:“我等一会儿就回来陪你去看孔雀。”她便向觉民那面走去。
觉民这些时候常常暗暗地留意琴的举动,现在看见琴走过来,便站起等候着她走近。这一桌的讨论也因了琴的走来而暂时停顿了。
众人跟琴打了招呼。这张桌子上连觉民一共是十一个人,除了一个二十六七岁面容苍老而带着沉毅表情的男子外,其余的人琴都见过。觉民把那个陌生人介绍给她认识了。方继舜,这个名字是她熟悉的。她知道他是停刊了的《学生潮》周刊的编辑,他在那上面发表过一篇题作《道德革命》的长文,接连刊登了三期,中间因为攻击到孔教会的几个重要分子,省城里的大名流、老绅士之类,曾经引起一般保守派的责难,要不是由于当时的学生联合会几次抗议(《学生潮》是学生联合会的会刊),他早就会被高等师范开除了。这件事情是经过一番斗争的。斗争的结果,方继舜本身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他不过辞去了《学生潮》的编辑职务,由另一个思想较为缓和的同学来接替他。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但是到现在还不曾被许多年轻人忘记,虽然《学生潮》已经停刊。琴自然不会忘记。而且冯乐山就是被方继舜攻击到的名流里面的一个。她知道冯乐山,她不久以前还在高家看见过,又听见淑华转述的婉儿说的那些话。她因为种种的事情憎恨那个伪君子,假善人。事实使她相信方继舜的攻击是合理的。方继舜说的也似乎就是她所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方继舜居然勇敢地写出来了。旧社会的压力并不曾使他屈服。他现在还是那么坚定地站在她的面前。他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用清晰而稳重的声音向她说话。她感动地,甚至带了一点崇敬的感情来回答他的问语。
众人让了座位给琴。她在觉民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她觉得非常放心,就仿佛坐在一群最可信托的朋友中间。其实大部分在座的人她也只是见过三四面,她跟他们并不曾有过深长的谈话。但是她从觉民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这些人的事情。所以她能够像觉民那样地信赖他们。她不觉得有什么拘束。
谈话依旧继续下去。谈的是周报社的事情。一部分重要的事已经谈过了。这时候轮到了改选工作人员的问题和周报社发展的计划。会议没有什么形式,连主席也没有。然而方继舜无形中做了主席。许多问题都由他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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