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的哭声进了觉民的心,在他的心里搅着,搅着,搅得他也想哭了。但是他并没有哭。他的憎恨是大于悲哀的。他的长辈们的不义的行为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因为这个行为是加到他的身上的,他便把它看得更严重。他不能忘记它,也不能宽恕它。在这以前他还想到对家庭作一些小的让步。可是王氏的圈套却像一颗炸弹似地把他从迷梦中惊醒了。他才知道在这两代人中间妥协简直是不可能的。轻微的让步只能引起更多的纠纷;而接连的重大让步,更会促成自己的灭亡。
觉新走的便是后一条路。未来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他和三弟觉慧都曾警告过觉新,然而并不曾发生效力。觉慧的性子躁急,早早离开家庭走了。他也知道觉慧是不会回来的。现在觉新把兴家立业的责任加到他的身上,他能够接收么?“不能。不能。”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说。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已经下了决心了。他昂然地抬起头往四处看,看见觉新正在用手帕揩眼睛,便温和地劝道:“大哥,你不要伤心了。你也太软弱,总让人家欺负你。如果你平日硬一点,事情也不会弄到这样。”觉民要说安慰的话,结果说出的话里却含有责备的意思。他可怜觉新,爱觉新,但是他又有点不满意觉新。觉新到这时候还希望觉民走觉新指出的路,那真是在做梦了。
淑英一个人走进来。觉民看见淑英,有点诧异,便问道:“二妹,你这时候还出来?”“我来看你们。我听说四婶跟你们吵架,吵到爹那儿去。
你们一定受了气罢,“淑英亲热地说。她看见觉新低着头不时发出抽噎声,便同情地唤了一声”大哥“。
觉新默默地点点头。觉民便说:“他刚才在三爸那儿碰了钉子,受了不少的气。三爸还骂我目无尊长,专门捣乱。”淑英的脸色马上改变,眼睛里的光芒立刻收敛了。她皱着眉头沉吟半晌,忽然羞怯地低声说:“我晓得你们会恨我。”“我们会恨你?哪个说的?你难道不晓得我们平时都喜欢你?”觉民害怕淑英误会了他的意思,便着急地说。
“我也知道,”淑英不大好意思地埋头说。她欲语又止地过了片刻,后来又接着说了半句:“可是爹……”她在觉民对面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水汪汪地望着觉民,射出来恳求的眼光,似乎在要求他的宽耍“三爸的思想、行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觉民感动地分辩道。
“你要晓得,我也讨厌四婶、五婶,我也不赞成爹,我是同情你们的,”淑英红着脸嗫嚅地说。后来她忍不住又诉苦地说了一句:“我实在不愿意在家里住下去了。”“我晓得,”觉民感动地答道。他看了看淑英的激动的脸,她的脸上隐约地现出了渴望帮助的表情;他立刻想起另一件事:他觉得这个回答是不够的,他想她从他这里所希望得到的也许不是这样的话。于是严厉的父亲,软弱的母亲,陈克家一家人的故事以及许多薄命女子有的悲惨的命运次第浮上了他的心头。他的思想跳得很快:怜悯、同情、愤怒、……以至于报复。淑英的事情原是时常萦绕着他的心灵的。他这时有了最后的决定了。他便正经地对淑英说:“我一定不让你做三爸的牺牲品。我要帮忙你到三哥那儿去。”他更切齿地说:“我要让他们看看,到底该哪个胜利。”这样说了,觉民感到一阵痛快。他觉得自己不是对一个人,是对一个制度复仇了。他又骄傲地想:“我要去加入均社,我要去演《夜未央》,我要做一切他们不愿意我做的事。看他们敢把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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