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他输了钱心里不高兴,故意折磨人。倘若大小姐不去,他说不定会当着许多人面前发脾气。大小姐不晓得是哪一辈子的冤孽,才碰到这种怪物。”杨嫂咬牙切齿地咒骂道。她忽然注意到蕙在揩眼泪,连忙走到蕙的身边,吃惊地问道:“大小姐,你什么事情伤心?”“我没有伤心,”蕙取开手帕,摇摇头说。
杨嫂不相信,惊疑地望着蕙。芸却在旁边说:“杨嫂,你好好地陪大小姐去罢。”她一面向杨嫂努嘴示意,一面俯着身子在蕙的耳边说:“姐姐,你去了再来,我们在这儿等你。”蕙长叹一声,站起来,默默地跟着杨嫂走了。
芸和觉新悲痛地望着蕙的背影消失在门槛外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痴痴地望着门帘,过了好一会儿工夫,芸忽然悔恨地说:“只恨我不是一个男子。”芸只说了这一句简单的话。但是觉新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不过他想得更多。他以为芸在讽刺他。他想:我不是一个男子吗?我除了束手看着她受罪外,还能够做什么事情呢?
他开始憎厌自己,为自己感到羞惭了。他再不敢正眼看芸,害怕会遇到责备的眼光。其实芸丝毫没有责备他、讽刺他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觉新卸责似地搭讪问道:“蕙表妹的事情大舅晓得吗?”“都晓得,”芸点头答道。“说起来真气人,大妈为了姐姐的事情跟大伯伯吵过两次架。大伯伯总袒护姐夫,说姐姐嫁给郑家做媳妇,当然要依郑家的规矩。做媳妇自然要听从翁姑的话,听从姑少爷的话,受点委屈,才是正理。大妈抱怨大伯伯没有父女的情分,这倒是真的。姐姐回来几次都没有看见大伯伯。倒是姐夫来见过他几次。大伯伯还出了题目要姐夫作文。姐夫把作文送来,大伯伯看了非常得意,赞不绝口,说姐夫是个奇才.大伯伯同太亲翁非常要好,近来都在办什么孔教会的事情。……”“做父亲的原来都是一样,”觉新忍不住怨愤地说。他并不想说这句话,却无意地说了出来,原来他还想起淑英的事情。在对待女儿这一点上那两个父亲就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觉新说了这句话,忽然想到芸也许不会明白他的意思,便加了一句:“我想大舅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可是太晏了,”芸带了一点恐怖地说。
这一天周伯涛居然赶回家来吃午饭。蕙亲热地招呼她的父亲。他对她却颇冷淡。他倒同国光谈了不少的话。国光恭恭敬敬地点着他那大而方的头颅,应答着。国光总是顺着伯涛的口气说话,开口一个“爹”,闭口一声“爹”,而且“是”字更不绝于口,教伯涛听得十分满意。他在席上有两次一面夸奖他的女婿,一面瞪着他的木鸡似的儿子。他威严地对枚少爷说:“你听见没有?你能学到你姐夫一半就好了。”枚少爷吓得只顾低头答是。
蕙坐在周老太太的旁边。杨嫂在后面给她们挥扇。另一边坐的是国光。一个新买来的婢女翠凤立在他同伯涛两人后面打扇。蕙埋下头迟缓地动着筷子,她不去挟菜,总是周老太太、陈氏她们挟了菜送到她的面前。她勉强吃了半碗饭便放下碗。周老太太们关心地劝她多吃。伯涛却仿佛没有看见蕙似的,只顾同国光说话。他的谈锋甚健,散席后他还把国光和觉新邀到对面他的书房里去。他对着觉新不断地称赞国光的文才。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国光的用小红格子纸誊正的文章,递给觉新看。觉新接过文章,看题目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论》,不觉皱起眉头来。国光在这个题目下面,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四千字。觉新“心不在焉”地看下去,看完了,连忙赞几声好。其实文章里面说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国光吃过午饭后本来打算稍坐片时就回家去,后来听见别人称赞他的文章,他非常高兴,便多坐了一会儿,才告辞出来。他走出书房时,还央求伯涛给他出了一个新的作文题目。
觉新比较国光夫妇后走。他看见他们上了轿子。还在大厅上多站了一会儿。他觉得他是在梦里。一切都是空虚。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伯涛今天对蕙一共说了五句话。这个数目不会错,他仔细地观察以后记下来的。他惨然地笑了一笑。
他又从梦中跌回到现实里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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