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你也太顽皮了。陈先生是我们的先生,你不该跟他开玩笑,”淑英又正色地对淑华说,但是她的眼角眉尖也还带着笑意。
剑云还没有答话,淑华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好,你们两个都欺负我,我不要听你们说话,我走了。”她说完就拿起书,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去。
“三小姐。”剑云惶恐地站起来唤道,他以为淑华真的生气走了。
“陈先生,你不要睬她,她是假装的,”淑英含笑地提醒剑云道。
剑云惊疑地掉头看淑英,他看见淑英的安静的微笑,才放心地坐下来。但是他的心还跳得很厉害。他和淑英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一间屋里,他觉得他有机会对她说许多话,那些话是一天一天地堆积起来的,他时时想对她说,却始终找不到他自己所谓的“机会”。但是现在这个机会来了时,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够选择适当的话,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才好。
她的每一注视,在她也许是无目的的,然而他却觉得她的眼光看透了他的心;于是他的一切话都成了多余和笨拙。他欲语又止,坐立不安,这样地过了片刻,脸色渐渐地发红。他有点发急。他害怕她会注意到他的这种窘相。他越是着忽,脸越是红得厉害。他也感到耳朵在发烧了。淑英埋下头专心地在温习这一天的功课。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着,态度很安静。这使他渐渐地放胆去看她。她仍旧愉快地埋头读书,后来她觉察出他在看她,便抬起头对他微微地一笑,过后又低下头去。这微笑无意地给了他鼓励。他连忙抓住这个机会说:“二小姐,你近来的确变了。我以前还为你担心过。现在我可以放心了。是不是陈家的亲事有了转机?”淑英又抬起头看剑云,她对他温和地一笑,愉快地答道:“我现在有了主意了。二哥他们还可以帮忙。”“不过陈家的亲事?……”剑云担心地问道。
“爹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即使陈家是个火坑,他也会把我送去。陈先生,你不看见蕙表姐的事情?他父亲做得出来,爹也就做得出来。不过我不会像蕙表姐那样。横竖至多不过一死,”淑英坚决地说。她的脸上并不带一点忧郁悲哀的表情。
剑云感动地望着淑英的涂着青春光彩的脸,他的眼泪被这一番话引了出来。他这时并不感到悲哀。来袭击他的是另一种感情。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世。他只有一个yù_wàng:他愿意为她牺牲一切。他不能再隐藏这个感情了。他用颤动的声音将他的胸怀向淑英吐露出来:“二小姐,你这个主意也很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不过……我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天在花园里头向你说过的话?我说,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帮忙,有一个人愿意为你的缘故牺牲一切……”淑英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又听见这样的话,这都是她所料不到的,她忍不住打岔地低声唤道:“陈先生……”她十分感动,她想说话来表明她的感激。但是剑云不让她说下去。
“我的生存是渺小的。我值不得人怜惜。我倘使能够给你帮一点忙,使你少受一点苦,那么我就是死,也值得。我自己也甘心情愿。我活在世上,没有一点意思,就像觉慧常说的浪费生命.我可以说是一具活尸。你们对我好,我也晓得感激,尤其是二小姐,你看得起我,把我当作先生看待。我也应该找个机会来报答,”剑云愈说下去,愈觉得话在心头像泉水一般涌上来。他一边说,一边流泪,泪水流到他的嘴边,流进了他的时开时阖的嘴里,他只顾说话,就索性把泪水也咽下去了。眼泪流得太多,使他的眼睛模糊起来,但是他的眼光仍然穿过泪花停留在淑英的脸上。后来他似乎看见她的眼角也嵌着泪珠。他激动得太厉害,不能够再说下去了。他想放声痛哭一场,但是他极力忍祝他不敢再看她,便把头微微俯下,胸膛靠住桌子,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眼泪马上把这只手打湿了。
“陈先生,你不要这样说,”淑英感激地垂泪道。剑云的话把一个不幸的人的内心剖开给她看了。自然他的深心处隐藏的一个秘密她还不曾了解。但是她第一次比较清楚地看见了这个忧郁的年轻人的真面目。琴和觉民平日提起剑云,总要露一点怜悯的感情,连觉新有时也是如此。他们都把剑云看作一个多愁善感的书生。现在她才知道他竟是如此地慷慨。
但是对这慷慨的行为她能够交出什么样的报答呢?她所能表示的只有一点感激。她固然感激他的好意。然而她却想不到她会从他那里得到她所真正需要的帮助。她想到的是:这个有着善良心肠的年轻人同她一样地需要别人的帮忙。她不能够做这类的事情。不过她愿意送给他一点同情和安慰。两颗在苦难中的心逐渐互相挨近。这中间虽然仍旧有不很近的距离,却也不能阻止淑英对剑云发生更大的好感。她关心地对剑云说:“陈先生,我的事情也不必要你帮忙了。不过你这番好意我死也不会忘记的。其实你这样热心教我读英文,也就是给我帮忙。我难道还不知足?……”淑英停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她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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