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踏上几级台阶,站到了云门台上。
她对大殿里眼巴巴地看着她的众多官员说:“我不骂,只想与他说几句话,请他看几幅画。我说的话,你们都听不见,能听见的,就是我爸爸。我会祈祷家乡的山神地母来帮我,他们能认出他。”
孟河闭目低头,念了咒语。整个大殿,被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
渐渐,孟河浑身温热起来,感受到了家乡山谷的气息,连熟悉的鸟声都能听到。她知道,山神地母已经抵达,可以对话了。
本来她只想与父亲说几句话的,但突然改主意了。她觉得,应该先对母亲说。
“妈妈!”孟河在心底呼喊道,“他就在我眼前,密密层层官员中的一个。我知道他的年龄,已经不再年轻,但不年轻的官员也密密层层,而且都长得很像。我发现,新科进士彼此都不像,但到了中年,互相越来越像,差不多的眼神、表情、口型,差不多的笑容、木讷、机灵。因此,我不能从你画的画像认出他。我有一百个理由去认他,却又有一千个理由不认他。但是,妈妈,尽管我知道他非常对不起你,尽管我们在心中责骂过他无数次,今天请允许我,平生第一次也最后一次,朝他喊一声:爸爸!”
这时,宫殿的穹顶下传来一个哽咽而又低沉的男人声音:“女儿,我的女儿!我就在这里!”
山神地母及时施展了神力。这哽咽而又低沉的声音,正是由锁定的那个男人发出的。
孟河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惊异地环顾四周,问:“这是你的声音吗?好奇怪,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我能感觉,这就是你。”
父亲的声音:“我的女儿,你长得和我想象的也不一样。我想过几十种女孩子的脸型、身材,但没有一种及得上真实的你。远远及不上,远远及不上。生命的奇迹,居然会是这样。我,我没有福分拥有你这样的女儿。”
孟河说:“你,知道一个女儿明明站在了父亲面前,却不能往前再走一步的心情吗?”
父亲的声音:“你是怕我为难。你,完全是为了我……”
孟河打断他说:“不,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怕失望。”
父亲的声音:“对不起,我的孩子,我肯定会让你大失所望。”
孟河说:“你真正对不起的,是妈妈。你难道从未想过,丈夫隐遁那么多年,没有一丝一毫消息,这叫一个已经有孩子的山村女人怎么过?而且,你不是隐遁于潦倒穷困,而是隐遁于锦衣玉食!”
孟河说得越来越气愤。站定片刻,平一平气,她转身取下背后的画轴,说:“我要让你看一些东西。”
她解开轴套,取出画轴。画轴里卷的,是一张张单幅的人物画像。
孟河把画像放在云门台上,说:“自从你离家到京城赶考,妈妈年年在画你的画像,凭着记忆,凭着信赖,凭着企盼。这是第一幅。”
孟河拿起第一幅,说:“那时你刚走半年,画得很年轻。妈妈用的是工笔,眉眼嘴唇都十分细致。”
“前面几幅都是这样,但到第五幅,也就是第五年,笔触开始模糊了。”孟河翻出了第五幅陈示。
孟河又翻了几幅,取出其中一幅,说:“这是第七幅,你脸部的轮廓,已经不太清晰。”
又一连取出几幅,排着展示,孟河只说:“越来越不清晰。”
“这是你走了十年后,妈妈画你的画像。她故意用扇子遮住了你的半个脸,她的记忆碎了,但又像是不敢看你。或者,是你不敢看他。”孟河郑重举出第十幅。
“这一幅,连半个脸也没有了,只剩下了背影。下一幅,还是背影。背影,背影,大一点,小一点,近一点,远一点,都是背影。”孟河快速地翻动着画幅。
终于,孟河停止了翻动,举起最后一幅,说:“这幅画的,是一个古人,连笔法,也像一千年前的砖刻。这是妈妈画的最后一幅画像,她把丈夫交给历史,自己也就撒手红尘。画完这幅画后不久,她就去世了。”
孟河取出画像一幅幅展示的时候,大殿的官员们听不到声音,以为是按画像找人。大家把脖子伸得很长,看得很仔细,想发现哪一幅像哪个官员。看来看去,都不太像,又都有点像,甚至也有点像自己。但后来画像越来越怪异,他们也就放松了。
孟河听到父亲凄厉地长叹一声,然后颤抖着嗓门诚恳地说:“女儿,这些画,能不能,能不能想个办法转给我?例如,打一个包裹,写一个暗号,放在吏部门房,由我派人去取?”
这下孟河回答得很干脆:“不,这不属于你,只是给你看一眼。”顿了顿,又说:“我和金河会到母亲坟头,将这些画像焚烧祭拜。然后,把灰烬撒在那长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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