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客想光宗耀祖。乡亲要攀比斗富,讲究排场。朝不保夕动荡不安的生存环境与奢华的生活于是同时出现,一个奇特的社会生态就这样形成了。
开平碉楼大规模出现,建筑者却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同时在这里兴建华美的房屋,这样的景观绝无仅有,它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奇观。中华民族特性在大地上获得了一次生动的表现。华人文化与内在精神投射到了物质上,华人无形的精神之根,变成了有形之根。这是一次大规模集体出走凝固成的永恒风景,一次生命大冒险后的胜利班师。这是反哺,一种生命与土地的神秘联系,一种生命最初情感记忆的铭刻,一种血液一样浓厚的乡愁雕塑。
返乡,以建筑的方式,可守望永远的家园。
六
我想抓住一只手。我像一个侦探,我的视线在这只手掌触摸过的地方停止、摩挲,我知道体温曾在上面温润过这些砖瓦、岩石,但手一松,生命和历史都在同一刻灰飞烟灭。这只先人的手只在意念间一晃而过,碉楼就像一条钢铁的船,向着未来时间的深处沉去。直到与我的视线相碰。我似乎看见那只缩回去的手还在缓缓地划过天空——八十年前岁月收藏的天空,也收藏了那一只手。我总是抬头仰望,那里灰蒙一片,积蓄了南方三月最浓密的雨意。雨,却是想象的虚幻,哗啦啦要下的一刻,却变成头顶上掠过的云层。这是岭南独有的春天景象。
在这片中国最南端的土地上,多少次大迁徙后先民最终到达的地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子民总是把故土难离的情结一次又一次带到新的地方新的土地。他们因战乱与灾难,一次又一次背井离乡,向着南方走。于是,岭南有了客家人、广府人、潮汕人,他们都迁徙自中原。到达了南海边,前面没有土地了,抬头是浩瀚的海洋,再也不能南行了。但他们终究也没能停止自己的脚步,许多人远涉重洋,出外谋生,有的在异国他乡扎下根来。
开平的加拿大村,全村人都移民去了加拿大。一座村庄已经空无一人。当年修建村子,金山客专门请了加拿大建筑师做了整体规划,房屋采用棋盘式的排列方式,在1924年至1935年间,这里先后按照主人的喜好建成了一个既统一编排又各户自成一格的、集欧陆风情及中国古典建筑风格于一体的村庄。
碉楼旁,一栋平房的三角门楣上,一片加拿大枫叶的浮雕图案独自鲜红着。静立的罗马石柱,仍然忠诚地坚守在大门两旁。四面的荒草深深地围困着雕梁画栋的屋群。围着村庄走,踩踏过地坪上厚如棉垫的杂草丛,心里泥土一样深重失落、天际一样苍凉,像历史渗进生活,雾一般虚幻。
你在这样的迷雾中穿越,许多人与你一同前行,但他们在瞬息之间都化成了湿漉漉如雾的感觉。你甚至呼喊的愿望也消失了。你只有听着自己的足音踏响——唯一的真实的正在发生的事实。这是我在加拿大村的感受。甚至在许多碉楼里,我也只是听到自己的足音,碰响了深处寂静的时间。
开平的奢华生活逝去了。风从原野上刮过。云总在风中远去,又在风中到来。
另一种富足的生活呈现出来。二十一世纪呈现出来。这都是土地上的奇迹。
新与旧,正如钢筋混凝土的楼房与碉楼交织,一种交相纠缠的心情,让人感受生生不息的生命与源源不绝的生存。这源源不绝与海洋深处更辽远的空间联系在了一起,与看不见的滚滚波涛联系在了一起。与我灵魂深处的悸动,与这忙碌奔波的生活,与我脸上的皱纹,甚至手指上小小的指甲尖也联系在了一起。
其实我们只活在历史中。现实是没有的,虚才是实的本质。每时每刻,历史都在我们的脚下生成——你一张嘴、你一迈步就成了历史——它其实是时间,时间一诞生就是历史。另一片天空,另一种生活,遥远而靠近,它一直就与我们相连着,甚至就在我们当下的生活中露出了形影——一个与世界相联通的侨乡,也与从前远涉重洋的历史相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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