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程家虽说只请了十来个女客,却热热闹闹早都到齐了。都是穿的时样衣服。什么四季花缎,十样锦缎,镶花边儿,品金边儿,真是五颜六色。头上的金珠宝石,颤蓬蓬的京花,还有手上带的,躲在裙里边的各色绣花镶花的精致的小鞋,分不清谁好谁歹,谁美谁丑。只有曼贞,因为是守节的寡妇,才打扮得那么一副淡雅装束。却谁知这位程家二嫂子才真特别:干干净净一副脸儿,脂粉不施。头上也光溜溜的,只一根金簪子绾着发髻,耳环戒指都不戴。穿一件灰绸夹衫,滚一道窄边,袖口小了好些,正身也短些。大褶黑裙系得高高的,脚全露在外边,放大了好些,光面元色闪缎鞋,连白袜子也看见了。大家都同她说客气话,恭维她,问长问短,心上却安着一个心:“难看死了!”
后来有个姓李的太太就问道:
“二嫂子!你从大地方来,见的世面多,讲一点我们听听,开开眼界,只听说上海是繁华世界,洋场世界,三教九流,大商大贾,到底热闹到一个什么样儿?那里的小姐太太们说是打扮得千奇百怪,好看得很呢。像你们女学堂里,大家在一块,倒也好玩,大约都像你这样儿穿戴?”
她们虽说并不真的怎样看得起她,而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答应她们。只是不知谁又尖着声音说了:
“什么二嫂子,得改口了,聘书上都写的是金先生琼,以后要叫金先生了!”
“对了,我们都叫她金先生吧!”
真的从此以后她都被人叫着金先生。
曼贞便也说道:
“在外边跑跑总是好的。不讲别的,天地边儿也大点。我们才真是井底之蛙,懂得什么?你们进学堂,读的书很多吧?说省里也有女学堂,大约全是年轻人,像我们这样年纪,怕就要成笑话了。”
于是金先生赶忙笑着说道:
“哪里,要是五姐进学堂,真不嫌迟,别人四十岁的人还有呢。学堂里科目是很多的,国文,修身,地理,历史,总有十几门,不过也并不难,你一学就会懂得的。”
“啊哟!骇死人了,一来就十几样,从前男人们读书倒容易得多。这个什么学堂,一辈子我也弄不来的。”另一个太太插嘴说。
“我想这些倒也算了,昨天听舍弟说,还要上操,跑,这才是难事,莫讲怕羞,只这双脚也就要命了!”
“那也不难,只消你肯放,慢慢地把裹脚松开剪短,自自然然就大了。像五姐现在洒脱,没有家事,住在家里也闷得很,不如进了学堂一来有事,二来有伴,混混还好点!”金先生又鼓动她。
“五姐也想进学堂了。五姐!你就进了吧,读两年书,不也是先生了么!”
“先生倒不想做,只想多读点书,学得一门本事。”
讲讲笑笑天晚了,酒席一散,便陆续辞了回去。曼贞正要走时,她大姐便止住道:
“急什么?你后头走吧!我多派一个人跟轿好了。”
客人都走完了的时候,金先生又把曼贞和另外一个刚上头的大姑娘留到她房里去吃茶。大姑太太也在那里陪着。于是金先生说道:
“五姐,不是我劝你,你总也有点想吧,这位吴家幺妹下半年也准定上学了。他哥哥吴鼎光先生很开通,说连她嫂嫂也要一道去,她嫂嫂只小你两三岁,你怕什么?”
“不瞒你们,老早就想得很了,怕不成,不敢讲出来,又不懂得到底是一回什么事,现在倒要问问你们。”
于是他们三人又谈了半天,越谈越有劲,大姑太太是不赞成她妹子的,不过不好当面反对,只说了一句冷话儿:
“做不到的事,还是不想的好。她一个年轻寡妇,江家哪里肯放她出来跑?究竟五妹也该图个好名……”
曼贞听到这话,像刀绞一般,却没有什么好说,她并不怨恨她大姐,实际上的确这样,她要进学堂,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城里又没有什么地方好走,除了替孩子们做做鞋子就没有什么好消遣的了。于是曼贞就代替了于三太太,每天上午把四个孩子弄在一块,教他们认一点字,又为他们讲一点故事。珠儿已经很会听故事了,便是姑妈不讲的时候,也嬲着她讲。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她一听会了故事,总能很清楚地复述出来。她非常喜欢认字。一见了人便要矜夸的说:“下半年我就要上学了,爹说等我大了就要留洋,爹喜欢我,不喜欢玉弟,仲弟……”她的确是一个被宠爱的孩子,曼贞也非常喜欢她,也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想象的光明在她的前途,那些新的生活的灿烂,是她们这老一辈的人做梦也梦不到的了。但是她更爱她的小菡,因为她可怜小菡,小菡的命运离她表姊的太远了。小菡是一个没有父亲的穷小孩,她只能在经济允许的范围里读一点儿书,等着嫁了人,也许做一个不愁衣食的太太,也许像她的母亲一样,也许还坏些,她不大敢想孩子们的将来,她怕有许多更坏的境遇等着她们,因为她对眼前的生活就没有把握。可是小菡却一点也不懂,虽说常常被表哥表弟们欺负得哭,连秋蝉都气得躲在房里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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