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当然赞成,你都帮着王宗仁办学堂,要别人家的姑娘们读书,未必自己的姐姐要读书,你又不说好了。我的难处,我也晓得,不过因为小菡她爹死了,头上还扎着白绳,两边都是诗书做官人家,不好抛头露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我自己的行径我自己拿得定,我不走差一步就是,姑娘们好去的地方,我都想想再去。眼前别人说闲话,我不管,到后头总可以看出来的。真的,江家已经有那么多节妇牌坊匾额,我好不替我的儿子争面子,肯落一句话柄儿给人?至于江家那边,我自己对付,爷爷们既不能替我还账,又不能替我抚孤,也就管不到我许多,我只要规矩,不差礼数,我就不怕。我懂得你的心,总不叫你为难,替我担承,他们说起来,你总是我兄弟,不是我哥哥。不过我假如要读书,就得搬来城里住,我打算把家产统统卖去,在城里再置一所住房,许许多多事情,都得请你替我上前,你要能答应我这个麻烦,我一切事情才敢动手,我到底是一个女人,又只有你一个亲人。”
云卿又停了一会,他是知道曼贞的性格的,他知道要阻挠她也没有用。何况这个世界是在一天一天的变,只要江家没有人出来找他生气,倒也没有什么要紧。横竖,她又没有公婆,大伯子是死了,二伯子又出了家,而且曼贞的话也有理,他江家如要来管她,就得都管,他又想了一下才答道:
“是的。我想你这样也好,你不怕吃苦,有这个志气,莫说我们亲姊妹,就是旁人也得帮你,你尽管放心。至于卖产买产的事,放着以后慢慢说呢,这个不容易,江家没有人出面,是没人敢要的。你就住在我家里,也不少你们几口饭。不过,一过了暑假就开学,开学前还要报名投考,你回去赶得来么?你总还要同他们爷爷先说一声。”
“我倒不那样想,要说总不会准的,那时倒不好办,还不如先进了学校再讲,等到下半年田里忙完了,我再回去,田是早就托了他们卖的,祠堂里早准了,我剩下的一点芝麻大的家私,他们比我清楚得多。我就来武陵住,他们也不会不肯,比不得没有儿子的人。只要你不阻拦,有事肯替我出个头,我就有胆子了。”
云卿不好再说什么,只谈了一点家常,又谈了一点外边学堂的事,曼贞也就很满意了,她听见已经敲二更了,才辞了回房去。他们又送她到房门口,腊梅捧了一支小蜡烛出来照着。
一转回房,于三太太便生气的说道:
“我说要读书,你就不准,偏生她一说读书,你就帮她。”
他拉着她的衫袖坐了下来,笑着说:
“你怎么同她打比,你也我来管么?”
“哼!”她又一扭着哼道:“告诉你,几娘崽成年住在这里吃饭倒不打紧,可是她上学堂,顶好把她两个小孩也带去,放在家里交把谁?我已经够了,管不来许多,你倒会做人情……”
“啊!不要这样,她的小孩当然也要上学的,不过现在还太小,你就看我的面子帮着她点,她是个好强逞胜的人,到现在这样也是没法,谁知道她是这样一条命,早先下订时,她公公在贵州还做着制台。妈过世的时候,在我们兄弟姊妹面前,还那样叮嘱说照顾她,要把玉儿同小菡的婚姻订下来。那么,小菡也就是我们家的人,这孩子还乖,这是老人家的遗嘱,五姐不会不答应的,我想等她爹一除灵,就好下订了。你不要那样,她心里未必不晓得好歹,别人也说你贤惠,再不然,我就先向你道谢……”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伸过手去……
“好,算了吧,听你这一副甜嘴!就是我不好上学,一辈子做你的看家奴才,还不贤惠……”但是她却说不下去了,有个什么东西压住了她嘴唇。
于是,在第三天,张老爹,独自一人回家去了。还零零碎碎带了一些惊人的消息。秋蝉也只有张着好奇的眼睛来望着她奶奶,和一天逼近了一天的新的时日。
三
“你们学的是什么字?我是最喜欢魏碑,大方得很,可是舍弟却要我学赵字,说合适些。赵字要写得好才好看,稍微不到家,就不好看了,你们以为怎么样?”曼贞这天穿一件金银葛的单衫,旧的花边全拆去,袖口腰身也剪小了。新拓来的鞋样子的鞋,刚刚上脚。她正打叠着精神在她父亲的书楼上招待她新识的客人。
“赵字,是最好看没有的了,我平日倒最欢喜看它。不过学字也不是容易事,考究起来,也大有学问,虽专学一家,也还要博览杂观,得心应手,纵不能自成一派,大约也就看得过去了。我在家里看得很有限。五姐这里是世代书香,家兄时常谈到,于老师的碑篆行草,都是了不起的。就是云卿世兄,听说也是八分专家。日后有便,倒想借几本碑帖看看呢。”这位近视眼的大小姐名字叫于敏芝。她哥哥是武陵有名的人物,刚刚从日本军官学校回来,预备到省里做官去。她因为许配的人家不好,一心不想嫁过去,挨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岁,在家里常常写字读书,确是一手漂亮的赵草,四六文也装了好多。平日不大同人交际,也不大看得起人。聪明倒是很聪明的。可惜生就一双近视眼,脸皮又黑,又不会梳头,拖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背有点驼,脚又包不端正,不会打扮,衣服裙子颜色总配得难看,所以喜欢她的人很少。她刚从乡里来,住在她哥哥家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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