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带上三灵冠,就跳着哭,一抱到灵面前,也是这样。看热闹的人,好些都为了她哭起来了呢。”顺儿学着她婆婆常常说的口吻插着嘴。
“我们家的小姐大了几岁,还没有这样懂事。唉,这是你的小孙女儿么?这样大了。”
“是的啦,人长志不长,不听话,带小菡都不能让人放心。唉,你们老太太到底是什么病?听说快得很。”
“一个晚上,中了风,倒还好,二老爷赶回来了,两个儿子都在面前,三姑奶奶也在面前。就是五姑奶奶,老太太临终时再三念,不放心,说五姑爷死得太早了,又还不知道有这个小少爷。她老人家五月间一定要来的,是我们三老爷三太太抵死不放,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又是伏天,身体常常有毛病,怎么能够来?就这样挂牵不过还病了两场。唉,说没有看见这个小女儿,老不肯落气,真是伤心得很……”
“唉,命啦……”幺妈的眼泪又模糊了眼睛,扯起大袖子轻轻去揩。“好,于大叔到厨房去坐坐喝杯茶吧,我进去回我们奶奶去,恐怕要好几天才能动身呢。”
长庚已经倒了一杯茶出来。
“赶快烧饭,他们一定都饿得很了。先弄一点鸡蛋也好,酒酿还多着。好,我要进去了,等下来陪于大叔吧。”幺妈慢慢的朝大门走了进去。顺儿和小菡跟着她。
“她倒还硬朗,快七十岁了吧?”老于望着长庚的年轻的强壮的脸,向厨房走去。
“六十七了。健旺得很,起码还有二十年饭吃呢。”
“她老二不住在这里了么?”
“回去一个月了。住在这里,没有事做啦。”
“你们近来也很清闲吧?”
“事总有得做的,全是碎碎末末的。要搬东西,砍柴,跑腿,我就动动,有时还叫山那边的张大福送信,幺妈老说家里总要留一两个人,怕出了事喊不到人唦。往年这时候我们家就好玩多了。人又多,常常可以溜到场上去押宝,赶羊,家里的客也是川流不息……”
“唉,的确安静多了,同从前完全两样……”
他们走到厨房,轿夫已在门口洗脚。灶里已生了很大的火,火苗从灶孔里卷了出来,舐着灶沿,一些青色的烟,便向上飞去了。上面的梁柱,厚的尘污上,不知道挂了好些黑的什么东西。锅子里热着大锅的水。
老于坐下来同他们对着吃烟,热烈的叙着阔别。
幺妈走了进去,转过厅子,到里院就听到从左边的上房,有着轻声的揩着鼻涕的声音。幺妈推了顺儿一下,悄声的说:
“小菡!快进去,妈那里去。”
小菡于是嫩着声音叫:“妈!姆妈!”撒脱了顺儿的手,朝房里跑去。幺妈也跟着走了进来。
房子里静静的,几缕轻轻的细烟,从一个小的兽脚香炉里冉冉的飘了出来。窗格上的细纸,印了冰梅的花纹的细纸,已经变成黄色了。
小菡的母亲,三奶奶,一个刚满三十岁的、新近死去了丈夫的少妇,悄然的坐在一张近床的大靠椅上,独自的流着泪。她已经听说武陵打发来的人到了。
小菡看见妈又在哭,便骇得收住了笑容,好些话要告诉妈的,也不敢说出来,只无声的去靠在妈的膝前,不放心的喊着:“妈!姆妈!”
曼贞(三奶奶的名字)摸了摸小菡的头,便望着幺妈。幺妈站在下面,细声的说:
“是老于,还带来了一顶轿子,吩咐他就上来吗,还是等吃过晚饭?”
“要他就上来吧!”曼贞说完后,便又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拭眼泪。幺妈转身走了出去,却又停住,反过脸来说:
“我看身子要紧,起床才几天,莫又倒下了,还要回武陵家去呢。”
曼贞没有答应她。她就走出去了。秋蝉从后房里提了一小桶热水来,倒在大的铜脸盆里,又把脸盆捧了过来。曼贞向她做了一个手势,她才又停住。曼贞望了一下小菡说道:
“替小菡去洗洗脸同手吧,跑到一些什么地方去过,脏得很。”
秋蝉牵着小菡到后房里去了。
她自己走到脸盆架边,为自己捻了一把手巾,没有照镜子,轻轻的在脸上揩着。
老于跟着幺妈,从侧边的腰门里走进来。只见满堂屋都为挽联裱白了,一直到天井的两厢,到侧厅,前厅也全是白布的、白绫的联和幛。中间正正的扎了一座灵屋,供着牌位和画像,列着祭品和香烛,点着长明灯。桌子前幔着桌围。一式一样不正像现在的武陵家里吗?不同的只是武陵家里供的是一个凤冠霞帔的老太太,而这里是一个儒服儒巾的少年。老于走到灵桌前,自语般的说道:
“唉,还没有替我们姑爷磕头呢。”于是他就跪了下去。
幺妈不好怎么样,就看他磕了几个头。才又去回三奶奶。
秋蝉打着门帘,曼贞走出来站在房门外边的石阶上。看见老于,他是自己家里的佣人,从小的时候,就在她家里的,不觉得心里又一阵酸了起来。“呵,姑奶奶……”老于也很难过似的,他觉得半年来没有看见的姑奶奶,像老了十年,在宽大的衣衫里,更瘦了似的。
“噎,家里都好吧?……”
“都好,三老爷打发我来的,问姑奶奶的安,接姑奶奶、小姐、小少爷转去住一阵,因为二老爷快动身到云南去了。那边家里没人,这次就二老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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