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就是那体操教员。她虽说是大脚,很开通的,究竟年纪轻,容易怕羞,不大会同生人应酬,她总不大说话,常是笑。
另外两位年轻的女教员,一个姓张,教图画,一个是褚先生的女儿,教手工。造花、叠绵,她样样会,她房里就挂了两幅叠绵的横屏,和供在玻璃盒中的一株梅花。这个做得同真的一样,大家心里都爱,口里说好,看不出她那样一个小姑娘,却有这么一手好本领。
曼贞最喜欢那花,她心里想也得造那么一枝摆在自己房里。
大家虽说总还有点生疏,却谈得很融洽。尤其是曼贞,对她们又是羡慕,又是尊重。
自从这天开学之后,学堂里就热闹了。时常有人来看。几天后上课了。大半的学生都是坐轿子来的。学堂里一共用六个麻阳婆。幼稚生大半有丫头老妈跟来,常常一二十个下人坐在一间房里谈天。不到上课的时候,就没有一个男人,学校又大,真是好玩。王宗仁偶尔过来走一走。他看见学生一天多一天,他那原来有点胖的脸上,便加了一层得意的绯红。一些外来的先生也搅熟了,像住在家里一样。每天都有成群的学生在她们房里坐。而学生们一天一天的也变了起来,变得同在家时两样了。现在她们的衣服都仿着几个省里来的先生们的样子。年纪轻的人,像吴文英她们都很容易一下就把脚放大了好些。都穿着白竹布袜子和黑缎鞋。把垂着的耳环改为一个小圈圈,有许多人都没有戴了。手上的装饰也渐渐减少,而且都喜欢多留在学校里一会儿。寄宿生慢慢多了起来,寄宿生更比较勤奋,都是些好胜的姑娘。于敏芝也住到学校里面来了。她哥哥已经到省城去。一完了课,她就要拖曼贞和吴文英到她寝室去坐,文英的嫂嫂只上了十天课就觉得太苦不肯来了。这时邻县也送了一些学生来。但是像吴文英嫂嫂,半途退学的也很多。不过曼贞却总是坚持着,执拗得连迟到都没有过。
天一亮,她就起来了,仍旧照**惯写两张字,梳洗的时候,小菡就到她房里来了,珠儿和玉儿、仲儿也走到姑妈房里来,她们都同她亲热,她又要稍稍照顾婴儿一下,现在他已经一岁了,学着喊妈,可是孱弱得很,还不敢下地走,又怕生人,一见了生人就哭,每天都躲在房里,让奶妈、秋蝉陪他玩玩。她来看他的时候,他便伸着手要她抱。她想抱他一下,而珠儿却在房门口喊起来:“姑妈,吃饭了。”小菡也跟着说:“吃饭饭,上学去,妈妈!”于是她只得丢开他,带着几个孩子吃了饭便坐一顶大轿到学校去。因为她人和气,许多人都同她很要好,她总是忙得应酬不来。她先带几个孩子到幼稚园去,金先生已经站在一群孩子当中。金先生忙着招呼道:
“五姐!你早!”
简单的客气了几句,看着孩子们玩去了,才到自己教室去。一走进教室就有人喊着,“曼贞姐来了!”
这些新同学都很爱她,一半是同情她,一半是尊敬。几个外县的同她更讲得来。这里面有一个姓蒋叫着玉的,是一个很能刻苦的女子,她家里不怎么有钱,她哥哥也是维新人物,把妹子送来读书,可是她的未来的翁姑对这事很生气,说了一些不同意的话,她也不管,她只想好好的读书求自立。她的床铺靠近于敏芝,当然她同她们就成为好朋友了。另外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同曼贞做了最莫逆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夏真仁。她是浦县人,离这里总有六七百里。她从她一个在上海读书的表兄处得读了一些报纸,她有绝大的雄心,她要挽救中国。她知道一个在家的小姐是没有什么用的,所以她一听说武陵有女学堂,便在家里同父亲争辩了几次,结果她同着她小的嫂嫂一块来武陵了。她以为要救中国,一定先要有学问,还要有一般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在她一进学校不久,就同曼贞很要好。她以为曼贞比那些小姐们更有志气,更能刻苦一点。她虽说年龄最小,可是她眼光比大家都远,她从小就很老成的。曼贞自从同她谈过几次话之后,对她非常佩服,看见她的勤学、朴实、刻苦,也就不觉得把一些少奶奶脾气改了许多。
她开始不想上体操课,因为有好些小脚的学生都不上。她自己知道脚还不行,怕别人笑,可是夏真仁却诚恳的鼓励她道:
“曼贞姐!不要怕,尽她们笑吧,她们最多笑你三天。你要不肯上体操,你的脚更难得大了,脚小终是不成的。你一定要跟着我们一块儿来。”
她真的听了她的话,自然有人心里笑她,悄悄说:
“看于曼贞,那么小一双脚也要操什么……”
尤其是当练习跑步的时候,她总赶不上,一个人掉到后边,王先生便说道:“于曼贞,你可以在旁边站一会儿。”一些不上课坐在两旁凳子上看着玩的也喊她:
“曼贞姐,来坐坐吧。”
有人劝她算了。可是她以为夏真仁是对的,她不肯停止,并且每天都要把脚放在冷水里浸,虽说不知吃了许多苦,鞋子却一双比一双大,甚至半个月就要换一双鞋。她已经完全解去裹脚布,只像男人一样用一块四方的布包着。而同学们也说起来了:
“她的脚真放得快,不像断了口的。到底她狠,看她那样子,雄多了。”
她不只在放脚上显示了她的决心,尤其是在她功课上。她在这一班中,并不算是最好的。像于敏芝、夏真仁都比她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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