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贞赶回来的那天,已是腊月中旬了。她穿一件旧的羊皮袄,而大呢,便用袄子包了又包,她和奶妈的轿子里都放得有火笼,因为日子短,便不等天亮动身,她虽说难免有点难过,却比上一次好得多。她又看了在原野里初升的太阳,觉得是美丽的景致。大也像高兴似的,常常要从被包中伸出头来看。喊着妈妈,说一句两句短话。
过年的时候,她很闲,常常到学校去玩,没有事便拿起那些烙铁来烙剪小的灯草花瓣,她居然造成了几枝盛开的梅花和迎春,她都把来送给于三太太了。她现在比较少了一些牵累,她又卖了一点首饰,她得了云卿的同意,住在后花园那书楼下面的三间小屋,请了一个烧饭的,她以为这样好些,安静些。现在她只预备功课,等着第二学期的开学了。
四
学校里又添了一些学生,同时也少了一些学生,好些小姐们觉得太苦,或者赶不上功课,不声不响的不来了。像曼贞的那位远房妯娌杜淑贞在第二学期来了半个月之后便也退了学。可是她还要请好些人到她家里去玩。曼贞也是被请的一个,她不想去,她躲避同她接近。这天放学的时候,曼贞正预备回家去,她却走来握着她的手道:
“五姐!不要嫌弃,我们总是一家,我家里人口少,我本想读书,家事又丢不开。我很想有几个朋友,你们又总看我不起,我现在请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以后你们把我当个朋友,常来我家玩玩。”
“多谢你,我怕来不成,两个小孩,总有一些事。”曼贞虚伪的谦逊着。
“唉呀!怕什么,你横竖每天都不在家,奶妈管着小的,大的跟去好了。”这时于敏芝正走过来插嘴说。
“对了!还是敏芝姐直爽,好,我拜托你了,明儿五姐不来我就问你。”杜淑贞便又走开去找别人了。于敏芝便问曼贞道:
“她人很和气,你为什么老不喜欢她?”
“没有什么,你不晓得她是江泰昌的老板娘吗?在武陵算得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她铺子大还不算什么,田地可真不少,少算点一年也该有七八千租,在江家,比她房里好的自然也有,可是差的也就多得很,像我们,当然不去同她比,我们原隔得远。只是我们这几房都不大同她们来往,我们虽说也靠田上吃饭。可总是读书人,百事都还讲点恕道,也讲点礼貌。她们那些,真是不堪闻问。只不晓得搬来武陵了怎么样。现在我们那边县里的几家堂户,戏文真多,作孽得很。明日几时空了再学把你听吧。”曼贞想到了那些她曾听过而放在心上难过的一些非刑的凄惨故事,幺妈的老二就在那边的一家做过,为了一点小事,腿被打得睡在床上一个多月;大姑奶奶家老罗妈的女儿,就是为了被逼不过才上吊的。
“有些事,你不要太认真了,有些乡下人偏只服凶,你不晓得,譬如我爹……”
曼贞猛然想到于敏芝的父亲在乡下也是一个有名的人物,于是她赶忙抢着说道:
“不要说下去了,同我到幼稚园去吧。”
这时夏真仁跑来了,她来问曼贞第二天应不应该到杜淑贞家里去。因为她平日对杜淑贞的一些阔太太架子看不惯,不大喜欢这人。
“没有事去玩也不要紧,来武陵一趟,去看看武陵财主家,听说她很能干呢,当家已有两年了,我去年回家才打听明白,有名得很,不要看她不起。”
“哦,原来,我说她为什么总是来两天请一次假,其实又何必读书?”夏真仁跟着一块儿到幼稚园去。
“只是,既然不读书了,又何必还请我们呢?”于敏芝又问道。
“我想,有钱的人好请客,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女学堂,常常得这里女教员去走走也好。曼贞姐你以为是不是?”
于是大家都笑了。
幼稚园只剩空空的几间大屋,小菡不在这里,她们便踅到王先生的屋子去,近来小菡大半是同王先生玩的。
小菡果然在王先生房里,几个女教员也都在这里,大家都在讨论明天去做客的事,都知道杜淑贞是武陵的首富,更觉得有趣些。
杜淑贞的请客是成功了。第二天的下午就有十几人的一大群从学校走到她家里去。街上的人都从家里又喊出一些人来围着看,跟在后边走一大段路。柜台上的人,也伸出半截身子来观望,诧异的说道:
“啊!什么事?”
杜淑贞的家,在一条热闹的街上,大门倒不觉得怎样辉煌,可是一走过了第二道屏门,转入大厅时,便是那耀眼的彩绘的雕梁,脚下是铺着美丽的图案的花砖,厅中一式紫檀木的桌椅,那正中八尺高的紫檀木的屏风,全是用翠玉珊瑚砌成人物花草风景。杜淑贞穿着得很不凡的从厅后转了出来,满脸堆着笑道:
“呵,请到后边小花厅去坐吧,那里安静点。”
她后边走出来另一位惊人的少妇,是做着新妇的她的妹妹,刚从桃源张家回来,谦逊的来让着客人们。五六个年轻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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