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读书有一年多的样子,行踪终究被他父亲知道了。父亲从家乡赶到上海来看他,他不能责备儿子,也不能要儿子回去。也频如果回去了,首先得归还金钏,这数目他父亲是无法筹措的。他只得留在这里读书。父亲为他想了一个办法,托同乡关系把也频送到大沽口的海军学校,那里是免费的,这样他不但可以不愁学膳费,还可以找到一条出路。这样也频很快就变成一个海军学生了。他在这里学的是机器制造。他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会与文学发生关系,他只想成为一个专门技术人才;同时也不会想到他与工人阶级革命有什么关系,他那时似乎很安心于他的学习。
他的钱快用完时,他的学习就停止了,海军学校停办。他到了北京。他希望能投考一个官费的大学,没有成功。他不能回家,又找不到事做,就流落在一些小公寓里。有的公寓老板简直无法把他赶出门,他常常帮助他们记账、算账、买点东西,晚上就替老板的儿子补习功课。他有一个同学是交通大学的学生,这人是一个地主的儿子,他很会用地主剥削农民的方法和也频交朋友。他因为不愿翻字典查生字,就叫也频替他查,预备功课,也频就常常每天替他查二三百生字,从东城到西城来。他有时留也频吃顿饭,还不断地把自己的破袜子旧鞋子给也频。也频就把他当着惟一可亲的人来往着。尤其是在冬天,他的屋子里是暖和的,也频每天冒着寒风跑来后,总可以在这暖和屋子呆几个钟头,虽然当晚上回去时街道上奇冷。
除了这个地主儿子的朋友以外,他还有一个官僚儿子的朋友也救济过他。这个朋友,是同乡,也是同学;海军学校停办后,因为肺病,没有继续上学,住在北京家里休养。父亲是海军部的官僚。这个在休养中的年轻人常常感到生活的寂寞,需要有人陪他玩,他常常打电话来找也频,也频就陪他去什刹海,坐在芦席棚里,泡一壶茶。他喜欢旧诗,也做几句似通非通的《咏莲花》、《春夜有感》的七绝和五言律诗,他要也频和他。也频无法也就只得胡诌。有时两人在那里联句。鬼混一天之后,他可以给也频一元钱的车钱。也频却走回去,这块钱就拿来解决很多问题。一直到也频把他介绍给我听的时候,还觉得他是一个很慷慨的朋友,甚至常常感激他。因为后来也频有一次被公寓老板逼着要账,也频又害了很重的痢疾,去求他的时候,他曾用五十元大洋救了也频。可惜我一直没有见过,那原因还是因为我听了这些故事之后,曾把他这些患难时的恩人骂过,很不愿意也频再和他们来往;实际也有些过激的看法,由于生活的窄狭,眼界的窄狭,就有了那么窄狭的情感了。
穷惯了的人,对于贫穷也就没有什么恐慌。也频到了完全无法应付日子的时候,那两个朋友一些小小施予只能打发几顿饭、打发一点剃头钱、一点鞋袜而不能应付公寓的时候,他就把一件旧夹袍、两条单裤往当铺里一塞,换上一元多钱搭四等车、四等舱跑到烟台去了。烟台有一个他同学的哥哥在那里做官。他去做一种极不受欢迎的客人。他有时陪主人夫妇吃饭,主人要是有另外的客人,他就到厨房去和当差们一道吃饭。主人看见是兄弟的朋友,不便马上赶他走,他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安,他还不能懂得许多世故,以为朋友曾经这样约过他的,他就不管。时间很长,他一个人拿几本从北京动身时借的小说到海边上去读。
蔚蓝的海水是那样的平稳,那样的深厚,广阔无边,海水洗去了他在北京时那种嗷嗷待哺、亟亟奔走的愁苦,海水给了他另一种雄伟的胸怀。他静静地躺在大天地中,听柔风与海浪低唱,领会自然。他更任思绪纵横,把他短短十几年的颠簸生活,慢慢在这里消化,把他仅有的一点知识,在这里凝聚。他感到了所谓人生了。他朦胧地有了些觉醒,他对生活有了些意图了。他觉得人不只是求生存的动物,人不应受造物的捉弄,人应该创造,创造生命,创造世界。在他的身上,有了新的东西的萌芽。他不是一个学徒的思想,也不是一个海军学生的思想,他只觉得他要起来,与白云一同变幻飞跃,与海水一道奔腾。于是他敞衣,跣足,遨游于烟台的海边沙滩上。
但这样的生活是不会长久下去的。主人不得不打发他走了。主人送他二三十元的路费,又给了他一些庸俗的箴言,好像是鼓励他,实际是希望他不要再来了。他拿了这些钱,笑了一笑,又坐上了四等舱。这一点点钱又可以使公寓老板把他留在北京几个月。他非常喜欢这些老板,觉得他们都是如何宽厚的人啊!
北京这个古都是一个学习的城,文化的城。那时北京有《晨报》副刊,后来又有《京报》副刊,常常登载一些名人的文章。公寓里住的大学生们,都是一些歌德的崇拜者,海涅、拜伦、济慈的崇拜者,鲁迅的崇拜者,这里常常谈起莫泊桑、契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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