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卢南境,群山之中。
秋夜渐深,篝火一旁气氛萧杀,虫不敢鸣。道家老者身旁那头野鸡除了生了一双长眉,其余与普通野鸡并无二致。只是眸子金灿灿怎么看都奇怪,满是玩味。
少年渐渐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当下的举动有多可笑,慢慢放松。刚要习惯使然摆出一幅诚惶诚恐的弱者样子出来,想了想,什么也没做。
野鸡继续啧啧有声:“不容易,居然差点让你逃脱了一次,我固然没怎么用心力,但要是让你一个刚刚心门大开的凡人从我布的景儿里跑了,爷爷我的脸可就丢尽了。”
老人道:“跟谁称爷爷呢?”
野鸡勤点头,“您是爷爷,您是爷爷。”
老人点头附和道:“心猿意马,也怕信马由缰。”
少年回忆了下,是自己与绿珠洞房花烛夜时,突然感觉哪里不妥,就往自己腰间片刻不离身的蛐蛐笼摸去,手还没摸到,心里就已经开始生疑。
就像人在梦中有时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一样,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在某一刻心中明白。那份疑心一旦有了,就再也消抹不掉。能不能摸到其实结果都一样,若少年不疑有它,只要心念起,幻景中自然会有一个蛐蛐笼子挂在腰间。
并非凭空变幻,而是心中“有”,那便会“本就在那处”。
穷惯了的少年贪财,但贪财有贪财的好处。
人的心念有多快?仅仅在手向腰间摸去尚未伸到的那片刻,少年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告诉自己要“醒来”。
只是当时的恍然“醒来”,不过是脱一梦入另一梦而已。
李明蔼到现在仍心中打鼓,与平时做梦还是不同,方才所见所闻,历历在目。少年此刻很想用余光瞥一眼后腰蛐蛐笼子,又怕被野鸡和老者看出端倪,死守心防,强迫自己“想都不去想”。
长眉野鸡嗤笑一声,老人只是微笑,浑然不觉。
火上的水又彻底沸了,李明蔼迟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现实里,端起锅子放到石头上放凉,待一会把熟水装入水囊中留作明用。
少年蹲着身子看着锅里的水回忆刚刚情景,越想越觉后怕。怪不得梦境里有好多处与实际并不相同的东西,比如人来人往的临淄城里的园子怎么会有野鸡夜啼?比如一路与老人行来老人明明是骑鹿怎么会乘鹿车,真正的仙家宗门怎么会用凡间贫苦少年见都没见过的金元宝?比如“整座小庙成精”源自幼时自己和阿庆夜宿古庙时的一个臆想,而老狐拜月的故事其实以前听坊间的说书先生讲过。
一切合理与不合理都来自于现实。
相由心生,象由心生。
然后少年越往前捋越吃不准了,心下惴惴,抬头问:“老先生,最早您与我说名实道理的时候也是假的吧?”
老人答:“那倒不是。你进入幻景之始,是我托辞离开你身边的那会,彼刻以后才都是虚妄。”
李明蔼点点头,恍然道:“那会远远听到一声极响的野鸡的叫声,想必是这位神仙大人施展了法术。”
而且应该与它吞吐出的烟雾有关
不知为什么,少年感觉野鸡听完脸色突然有点尴尬。
不知多久,少年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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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放晓,野鸡不打鸣。
没有了白鹿代足,老人与少年一同步行,身前一只野鸡不情不愿的引路。温姓老人看似年迈却步伐矫健,赶路速度丝毫不输系着硕大包袱的李明蔼。
有了地头鸡的带路,朝食就很容易打发。稍稍找寻就能找到几株少年不认识的野果,剥开外壳,吃起来就像熟稻米,却满口生香,肚子也一点不饿了。
此处或许毗邻城镇,翻过一道山梁,已经可以看到有人修建的简易山道。一直不紧不慢行路的老人突然停下脚步,拨开道旁一个石壁上垂下的藤蔓,李明蔼好奇探头,石壁上面刻着许多句诗文,看日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野鸡也蹦蹦跳跳回头,昂首挺胸。
老人缓缓念道:“霹雳震谷裂空山,碎雹弹射千冰丸。不暇回首计行止,鞯辔濡湿下执澜。马蹄斜窜频倾侧,几几下堕深崖间!那会蒲公尚年轻,看你把人家给吓的。”
野鸡个子矮,使劲仰头观壁,满口不屑,“本以为会是个儒家读书种子,没想到诗文却写的如此烂。不吓唬他吓唬谁?”
老人轻踢一脚,“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没有他的身后成名,能有你从淫嗣成今日一山正神的身份?”
野鸡扑棱棱翅膀躲开,嘴上争辩:“一码归一码。他蒲留仙写故事固然好,但诗文确实平平。要不是他一书助我职位封正,我连他这些诗文都不让留!平白污了眼睛。换你自己家总挂着你看不上眼的字画,你不糟心?”
野鸡踱步道旁,陷入回忆,“要说能入得了眼的句子,倒也不是没有。蒲留仙一生多次过我奂山,独独早年一句‘暮雨寒山路欲穷,河梁渺渺见飞鸿。锦鞭雾湿秋原黑,银汉星流野烧红。’写的还是不错的。”
老人唾祂一口,“好个屁,这两句不是当时你现身吐雾遮山,强行逼他写的?”
野鸡嘿嘿一笑。
诗句中“锦鞭”两个字,其实指的是野鸡身后的长尾。
少年也忍不住插话,问:“你们说的蒲留仙是谁?很有名吗?咱们现在是在哪?”
野鸡陡然变色,“孙贼!你不知道我大奂山?”
翅膀拍地,却有拍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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