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答。
蝶从震惊到愤怒到攻击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浑圆的下巴往上一扬,看着餐桌上方的那盏吊灯,像吟诵一首战斗的诗歌:“就你那点光——便想照亮整个世界——你做梦去吧!”
她抱起身边正在吃饭的女儿,愤然离场。
岳父坐在我斜对面,也瞪着眼睛望着我,半响,才问我:“已经决定了?”
我点了点头。
“写诗……辞职——”他叹息了一声,放下碗筷,站起身,“你是冲我来的吧?怪我没提拔你吧?没给你前途吧?”他目光犀厉,盯着我,语气似乎是问我,也似乎是在问他自己
我没有回答。
马列老太太坐在我们的左上方。她那张保养得嫩白泛光的脸上浮出了两块黑青色,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起身,离座,嘴里甩出一句话:“我早就知道你是魔鬼派来的!”
我纳闷马列老太咋不信马列改信魔鬼了?
餐桌上只剩下我与小保姆两人,面面相觑。
其实,我并不感到意外,我早料到会是这个样子。我甚至有些小小的兴奋,为我的辞职理由足够恶心——我心里挺舒坦。
扒了两口饭,我提着公文包下楼。
到了楼下,我打开包,发现车钥匙没了。这不可能,我清楚地记得我下班回家把车停在车位后便把钥匙放在了包里。我第一感觉是,钥匙被蝶收了——近段时间,她已经连续几次收走我的车钥匙。
我返回家,蝶见我进门,赶紧踅回房间。
“我的车钥匙呢?”我追进去问她。
她没有理我,假装给女儿辅导认字。
“我的车钥匙呢?”我问。
她仍然不理我。
“爸爸问你车钥匙。”女儿抬头对蝶说。
蝶突然挥手敲打了一下女儿的头,呵斥道:“就你多嘴。”
女儿委屈地哭了。
“不要打女儿的头。”我对蝶叫道。
蝶转过脸来对着我冷笑了一声,说:“你心疼了?你带过她吗?你管过她吗?拜托,不要假发慈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希望你不要太厚颜无耻!”
我看着蝶那张因愤怒而变得扭曲的脸,再次感觉到冷漠和陌生。
社长从房间出来,走到大厅,叹息了一声,问:“你们这日子还过得有意思吗?”
马列老太也走出了房间,站在门口,拉长着那张泛着光亮的黑脸,开始数落蝶:“你怪谁呀?当初我不同意,你不听我的,以为捡到了一块宝。现在后悔了吧?你这是自作自受!”
我这才明白原来马列老太一直不同意蝶与我的婚事!
我没有言语,我什么也不想说,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多少年后,我承认,我辞职是摆给人家看:我有血性,我有傲气,我并不是一个攀权贵摘高枝的无能男人。我用“辞职写诗”这一招来恶心自己也恶心别人。事实上,我明白,我是一个内心充溢着狭隘、自私、贪婪、怨恨与报复欲的家伙。我的目的不外乎重新树立自己的形象,建立自己新的人设。
我从报社辞职回家了,说好听点在家创作,说不好听就是无业游民。
我辞职后,社长陪马列夫人疗养去了。我知道他们采取的是眼不见心不烦策略。蝶辞退了小保姆,将女儿送进了幼儿园,她找了一家财务公司上班去了。
我一人在家,难得的清静,我沉浸在诗歌的空灵与美丽中。傍晚,蝶在单位吃完饭带着女儿回来,当她看着桌子上堆满了快餐盒与快食面时,愤怒显而易见。她叉着腰,站在客厅里,对着我的房间破口大骂:“你还要脸吗?你一个大男人,整天窝在家里……你是个混蛋!你是个孬种!”
“请你文明点,”我对她叫道,“不要那么恶毒,好吗?”
“我就是要骂你,你就是个混蛋!你就是个孬种!”
我摇了摇头,不想理会她,对着键盘,“噼噼叭叭”一阵胡乱敲打。
骂吧,我就是要用“诗歌”来报复你们对我的傲慢!
骂吧,我就是要用这“噼叭”声淹没你们对我的诅咒!
夜深人静,房间传出蝶的啜泣声,我一阵内疚。
这混蛋的人生,这糟透了的生活,我不知道我将如何坚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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