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桑吉还没有在野地里见过活的虫草。
但他知道,当自己侧过身子的同时也侧过脑袋时,竖立在眼前的那一棵小草,更准确地说是竖立在眼前那一只嫩芽就是虫草。
那是怎样的一棵草芽呀!
它不是绿色的,而是褐色,因为从内部分泌出一点点黏稠的物质而显得亮晶晶的褐色。
半个小拇指头那么高,三分之一个,不,是四分之一的小拇指头那么粗。桑吉是聪明的男孩,刚学过的分数,在这里就用上了。
对,那不是一棵草,而是一棵褐色的草芽。
胶冻一样的褐色草芽。冬天里煮一锅牛骨头,放了一夜的汤,第二天早上就凝成这种样子:有点透明的,娇嫩的,似乎是一碰就会碎掉的。
桑吉低低地叫了一声:“虫草!”
他看看天,天上除了丝丝缕缕的几丝仿佛马上就要化掉的云彩,蓝汪汪的什么都没有出现。神没有出现,菩萨没有出现。按大人们的说法,一个人碰到好运气时,总是什么神灵护佑的结果。现在,对桑吉来说是这么重要的时刻,神却没有现身出来。多布杰老师总爱很张扬地说:“低调,低调。”这是他作文中又出现一个好句子时,多布杰老师一边喜形于色,一边却要拍打着他的脑袋时所说的话。
他要回去对老师说:“人家神才是低调的,保佑我碰上好运气也不出来张扬一下。”
多布杰老师却不是这样,一边拍打着他的脑袋说低调低调,一边对办公室里的别的老师喊:“我教的这个娃娃,有点天才!”
桑吉已经忘记了被摔痛的身体,他调整呼吸,向着虫草伸出手去。
他的手都没有碰到凝胶一样的嫩芽,又缩了回来。
他吹了吹指尖,就像母亲的手被烧滚的牛奶烫着时那样。
他又仔细看去,视野更放宽一些,看见虫草芽就竖立在残雪的边缘,一边是白雪,一边是黑土,竖立在那里,像一只小小的笔尖。
他翻身起来,跪在地上,直接用手开始挖掘,芽尖下面的虫草根一点点显露出来。那真是一条横卧着的虫子。肥胖的白色身子,上面有虫子移动时,需要拱起身子一点点挪动时用以助力的一圈圈的节环。他用嘴使劲吹开虫草身上的浮土,虫子细细的尾巴露了出来。
现在,整株虫草都起到他手上了。
他把它捧在手心里,细细地看,看那卧着的虫体头端生出一棵褐色的草芽。
这是一个美丽的奇妙的小生命。
这是一株可以换钱的虫草。一株虫草可以换到三十块钱。三十块钱,可以买两包给奶奶贴病痛关节的骨痛贴膏,或者可以给姐姐买一件打折的李宁牌t恤,粉红色的,或者纯白色的。姐姐穿着这件t恤上体育课时,会让那些帅气的长鬈发的男生对她吹口哨。
父亲说,他挖出一根虫草时,会对山神说:“对不起,我把你藏下的宝贝拿走了。”
桑吉心里也有些小小的小小的,对了,纠结。这是娜姆老师爱用的词,也是他去借读过的城里学校的学生爱用的词。纠结。
桑吉确实有点天才,有一回,他看见母亲把纺出的羊毛线绕成线团,家里的猫伸出爪子把这个线团玩得乱七八糟时,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个词。他抱起猫,看着母亲绝望地对着那乱了的线团,不知从何下手时,他突然就明白了那个词,脱口叫了声:“纠结!”
母亲吓了一跳,啐他道:“一惊一乍的,独脚鬼附体了!”
现在的桑吉的确有点纠结。是该把这株虫草看成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看成三十元人民币,这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对这片草原上的人们来说,常常是一个问题。
杀死一个生命和三十元钱,这会使他们在心头生出纠结。
不过,正像一些喇嘛说的那样,如今世风日下,人们也就是小小纠结一下,然后依然会把一个小生命换成钱。
桑吉把这根虫草放在一边,撅着屁股在刚化冻不久的潮湿的枯草地上爬行,仔细地搜寻下一根虫草。
不久,他就有了新发现。
又是一株虫草。
又是一株虫草。
就在这片草坡上,他一共找到了十五根虫草。
想想这就挣到四百五十块钱了,桑吉都要哼出歌来了。一直匍匐在草地上,他的一双膝盖很快就被苏醒的冻土打湿了。他的眼睛为了寻找这短促而细小的虫草芽都流出了泪水。一些把巢筑在枯草下的云雀被他惊飞起来,不高兴地在他头顶上忽上忽下,喳喳叫唤。
和其他飞鸟比起来,云雀飞翔的姿态有些可笑。直上直下,像是一块石子,一团泥巴,被抛起又落下,落下又抛起。桑吉站起身,把双臂向后,像翅膀一样张开。他用这种姿势冲下了山坡。他做盘旋的姿态,他做俯冲的姿态。他这样子的意思是对着向他发出抗议声的云雀说:“为什么不用这样漂亮的姿态飞翔?”
云雀不理会他,又落回到草窠中,蓬松着羽毛,吸收太阳的暖意。
在这些云雀看来,这个小野兽一样的孩子同样也是可笑的,他做着飞翔的姿态,却永远只能在地上吃力地奔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只笨拙的旱獭。
这天桑吉再没有遇见新的虫草。
他已经很满足了,也没有打算还要遇到新的虫草。
十五根,四百五十元啊!
他都没有再走上山坡,而是在那些连绵丘岗间蜿蜒的大路上大步穿
喜欢三只虫草请大家收藏:(m.shudai.cc),书呆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