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抱着书,冒着雪霰,奔跑着穿过老师宿舍和学生宿舍间的那片空地,爬到床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厚厚的书本。直到晚上十点,灯灭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了书本。这个晚上,他久久不能入睡。听着高原上强劲的风掠过屋顶,听着起码是三四里外镇子边缘的藏獒养殖场里那些野兽一样的猛犬在月光下低沉的咆哮,眼前却晃动着那本书中所描写的宽广世界。
第二天早上,虫草假后学校重新开学。
全校学生排队集合,广播里播放着国歌,因为音响的缘故,雄浑的音乐显得有些单薄,升旗手把国旗在校园中缓缓升起。校长讲话。
校长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学生爱书的故事。这个故事听到多半,桑吉才听出这似乎是在讲昨天自己追着校长如何讨要百科全书。不同的是,在这个故事中,昨天那种不愉快的情形消失了,而是一个学生听说学校有了一套崭新的百科全书,等不及学校图书室正式建成,就缠着校长要先睹为快。
校长的结束语是:“同学们,我们为什么要等待?难道图书室建不成我们就不会产生对于书籍的渴望吗?”
操场上整齐排列的学生队列中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每个人发出一点点声音,混合起来,就像是有一大群看不见的虫子在天空中飞舞。待到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他身上时,桑吉才意识到校长讲的是自己。那么多眼光投射聚集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他没有想到,因为书,自己竟然成为了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这得以让他以一种不是自己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这有点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
桑吉看见了一个人站在故事里。
校长讲完话,操场上的人散去了。这一天的风很小,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假期结束后新换的国旗在微风中轻轻翻卷。教室里学生们拖长着声音朗读课文。桑吉不喜欢用这样的腔调念诵课文。他喜欢按自己的节奏在心中默念。在他自己的节奏中,藏文字母一只只像蜜蜂轻盈飞翔,汉字一个个叮咚作响。这一节课,他没有念诵课文。
他坐在一教室的拖中间,他看见了故事里的那个桑吉。
那个桑吉穿着一件表面有些油垢的羊皮袍子,袍子下面是权充校服的蓝色运动衫,赭色的面庞,眼睛放射着晶莹的光亮。这两年,这个学生个头的生长猛然加快,原先宽大的皮袍缠上腰带,拉出一两道使袍子显得好看的褶子后,都盖不住膝盖了。当然,他也可以只穿校服。但那蓝色的运动装,在这个季节却显得过于单薄了。桑吉看见故事中那个桑吉,眼睛里燃烧着渴望,真像忽忽闪闪的炉膛中的火苗一样灼人,火苗一样滚烫。百科全书中说,那些面临大海的冰川有朝一日,就会震天动地地崩塌下来,在海洋中激起巨大的波浪。百科全书中相关的词条还说,那些海里有巨大的鲸鱼,那些冰山上有成群的企鹅。相比于其他学生,桑吉有一个特别的本事,他能把那些看起来本不相关的词条连接起来,就像他能把一篇又一篇课文连接起来。他恍然看见海上冰山崩塌时,鲸鱼愤怒,企鹅惊走。桑吉恍然看见这世界奇景的眼睛如星光一样闪烁。
上午的四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挂在操场的那个破轮胎钢圈敲响的时候,同学们奔向饭堂,他却跑出学校,奔向了学校背后的高岗。此时的桑吉觉得,那些正被春草染绿的连绵丘岗,丘岗间被阳光照耀而闪闪发光的蜿蜒河流,也像百科全书一样在告诉他什么。
那一刻,他两腮通红,眼睛灼灼发光。
这时,一匹马晃动着脑袋伸到了他面前。马背上坐着一个喇嘛。
喇嘛翻身下马,坐在了他身旁。
桑吉还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那种令人思绪遄飞的情绪中,所以不曾理会那个喇嘛。
受惯尊崇的喇嘛不以为意,文绉绉地说:“少年人因何激越如此?”
桑吉抬手指指蜿蜒而去的河流。
喇嘛说:“黄河。”
桑吉:“它真的流进了大海?”
喇嘛说:“是啊!生长珊瑚树的大海,右旋螺号的大海。”
喇嘛又赞叹:“一个正在开悟的少年!”
喇嘛劝导他:“聪明的少年,听贫僧一言!”
桑吉:“你说吧。”
喇嘛说:“河去了海里,又变成了云雨,重回清静纯洁的起源之地。所以,我们不必随河流去往大海。”
桑吉:“我就想随着河流一路去向大海。”
喇嘛摇头:“那一路要染上多少尘垢,经历多少曲折,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少年人,你有这么好的根器,跟随了我,离垢修行吧!”
桑吉站起身来,跑下了山岗。
不一会儿,他又气喘吁吁地抱着那册百科全书爬上了山岗。他出汗了。整个身体都散发着皮袍受热后散发的腥膻的酥油味道。
喇嘛还坐在山岗上,那匹马就在他身后负着鞍鞯,垂头吃草。
桑吉把厚厚的书本递到他手上。
喇嘛翻翻书说:“伟大的佛法总摄一切,世界的色相真是林林总总啊!”
桑吉说:“我不当喇嘛,我要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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