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妈不要着急,我尽力帮忙就是了,”觉新毅然地答道,他完全忘记了刚才吐血的事情。
“大少爷,像你这样好心肠,梅芬在九泉也会感激你,”钱太太诚恳地说。
“感激”两个字像一把针乱刺着觉新的心。他觉得有满肚子的话,却说不出来。他愿意他能够放声大哭。他心里想:“梅还会感激我吗?她为了我才到了这个地步,是我害了她的。”他走到她的床前。梅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头发飘散在枕畔,瘦削的脸像纸一样地白,额上那一条皱纹显得更深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说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就断了气似的。嘴唇是红的,还有一点血迹,好像已经揩过了,但是没有揩干净。一幅薄被盖在她的身上,遮掩了她的手和下半身。
“梅,我来看你了,”觉新低声说了一句,他的眼睛就被泪水迷住了。他心里痛得厉害,他不能不想:“我们就这样永别了吗?你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我为什么不早来?早来我还会看见你的嘴动,还会听见你的声音,还会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他又暗暗地祷告:“梅,我来了,我在这儿,你有什么未说的话,快说呀,我听得见!”
他摸出手帕揩了眼泪,又一次俯下头去看梅的脸。一只小苍蝇趴在她的前额上,他轻轻地挥一下手,把它赶走了。梅躺在那里跟先前一样,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他明白了:他纵然叫哑了声音,她也不会听见,不会动了。在他跟她的中间隔着一个“永恒”。他们永远不能够接近了。他后悔,他悲伤,他绝望地哭起来。
觉新这一哭又把钱太太母子引哭了。琴便走过来劝他道:“大表哥,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应该赶快给梅姐办后事才对。人死了,是哭不转来的。伯母已经没有了主意,经你这一哭她的心更乱了。要是梅姐死而有知,她也会伤心的。”
觉新听见这些话,觉得有点刺耳。他心里想:“我使她伤心的次数太多了,岂只这一件事?”但是这样的话又说不出口。他极力忍住眼泪,他不再哭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也不怪大少爷,他从前跟梅芬那样要好,有人还给他们提过亲,只怪我当初没有答应,不然也不会有今天!”钱太太说了又哭,哭了又说。
“大表哥,你快点给梅姐办后事吧,不要让她这样久露着,”琴知道钱太太的话会使觉新伤心,便用话来岔开了。
“好,”觉新叹了一口气,便拉着钱太太去商量梅的后事。于是怎样买了一切必需的东西;怎样把棺材弄进来;怎样叫女佣给梅净了身,换了衣服;怎样把梅放进了棺材。这一切很快地做完了以后,就临到闭殓的一幕了。
梅躺在棺里,只露出了一张脸,依旧是:眼睛微微闭着,嘴唇微微张开,像要说什么话,却来不及说出来。觉新用十分留恋的眼光看了梅最后一眼。他非常贪婪地看着这张亲爱的脸,他想几分钟以后她的面貌就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不能够忍受这个思想,他不能够让她消失。他想伸手去揭开她的殓衣殓被,把她从棺材里抱出来,抱着她跑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去,然而他没有这个勇气。他又憎厌地看那个手里拿着红绫的漆匠,他几乎想把漆匠赶走,因为只要漆匠的手一动,他就永远看不见她的面貌了。
后来他终于发出闭棺的命令。漆匠正要把红绫放下去,钱太太忽然用手抓住棺材口不肯放。她痛哭着,她大声对着梅的脸说:
“梅芬,你不肯闭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说呀!你妈在这儿。……梅芬,是我害了你,是我做妈的瞎了眼睛,不晓得你的心事。我把你们的好姻缘拆散了,苦了你一辈子,落得这个下场。……我现在后悔了,我明白我做错了。……梅芬,我在这儿说话,你听得见吗?你怎么不答应一声?……你恨我吗?好,你下一世对我报仇吧,我害了你,你照样地害我吧。只求你下一世依旧不离开我。我们依旧做母女。……梅芬,你答应我一声吧!……我苦命的儿呀!让我跟你去!梅芬,梅芬,……”钱太太一面哭一面说。她把脚拚命在地上顿,把头在棺材上撞,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众人劝阻她也没有用,后来费了大力才把她拖开了。
于是红绫盖下去,把棺材里面的一切掩住了。漆匠用木钉把红绫钉牢在棺材上,然后把棺盖放下去。漆匠开始在接缝处涂上漆灰。这些手续很快地做完了。从此屋里不再有梅这个人了。只有一具棺材,而且就连棺材也要在当天抬出去。
客人们陆续来了,但也只是寥寥的几个亲戚。高太太(觉新的继母)带着淑华和海儿来了;张太太(琴的母亲)也来了。还有三四个女客。都是只坐一会儿就走了的。瑞珏总算让梅见到了海儿,虽然隔了一具棺木。海儿看见大家哭,他觉得奇怪,也跟着哭了几声。觉新请周氏带着孩子先回家。至于陪伴梅的灵柩到城外殡所去的人,除了梅的母亲、幼弟和王永外,就只有觉新、觉慧、淑华和琴。觉慧来得很迟,不过正赶上参加这个凄凉的出殡。
殡所在一座大庙里。这个庙宇因年久失修显得十分荒凉。大殿的阶下长着深的野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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