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燃着好闻的酥草香。
苏豆蔻此时才发现自己后背凉凉的,里衣全湿了。
她亲自为纪恕和云桑沏了一壶百香茶。
苏豆蔻为云桑捧了一杯。
“云姐姐,方才在父亲院里多有不便,云姐姐能随豆蔻过来,豆蔻实在感激。”苏豆蔻说得真诚,“可,爹爹莫名遇刺,豆蔻实在心急如焚,迫不得已。云姐姐,豆蔻想要了解事情经过,能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么?”
她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眼神透着殷切。
云桑被这个眼神打动了。
她初出医谷来到王城,对外界人事尚且不熟,不曾想在王城大街路经一个路口恰恰见识了一场刺杀。
当时她背着包袱走得茫然,双眼看不够京都繁华,不知不觉走到了和昌大街。
天色昏暗,人声渐稀,她也不急。在医谷,除了爷爷,与她终日相处的就是药童,而药童自小服了爷爷的药总也只是十二三岁的样子,总也长不大。爷爷说:“读书知善恶,那些善恶你只在书上读一读,在心里明白经受经受就好。外面的人世太恶了些,还是在毒医谷别轻易出去了吧。”
她对爷爷的言论感到可笑,书上的善恶毕竟隔着重叠的书页,怎能切身经受呢?
她本就生在万丈红尘,却长于与世隔绝的毒医谷。
自己的那个老毒医爷爷不也是从万丈红尘里历练之后才归于毒医谷,一辈子不再出去的么?
还有自己的爹。唉,虽然极不靠谱,但终归是他的生身之父。
那一日,她那不怎么开化的毒医祖父从他那万千草药里抬起头来,睁着毫不昏花的眼睛郑重地对她道:“桑儿,你马上十八岁啦,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就那么点的时候,在襁褓里看人的时候?”
她叹了一口气,道:“爷爷,我不记得。”
“唉!记性真差!”爷爷脸上露出一丝年迈的狡黠:“你还不如爷爷我,我可是全都记得!你那败家的爹,这辈子好事没干一桩,唯一做的一件正经事就是生了你!”
“爷爷今年九十一岁,时日无多,也活够本了,活得也算不亏!我死之后,毒医谷都是你的,这些年你跟着爷爷学得也不少,爷爷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记住,毒与医不分家,活到老学到老!咱们云家几世住在这毒医谷,世事变换,死的死、迁的迁,虽然现在只剩下我们爷俩,可到底也出过几个厉害人物。毒医谷有个规矩:凡年满十八就可以出谷历练了。出去之后,万不能给毒医谷丢脸。”
说到最后,爷爷居然越说越伤怀,声音越来越低,说到了最后两个字竟然声音陡然大了几拍,让人只清清楚楚听到了“丢脸!”
云桑知道,爷爷这是不想让她出谷,同时又想起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她那不尽责任的爹了!
可最后老爷子没拦他,还是让她满了十八岁出了毒医谷。
当时她的毒医爷爷眼睛一闭挥了挥那不见老年斑的九十一岁的手,潇洒道:“去吧,丫头,不求你快去快回,只管你快快长大,辨人识人。——哎哟,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跟那些蝇营狗苟的凡夫俗子相处是再无趣不过的事!你出去医他千百个人也好,毒他百千个人也行,都随你罢!我这把老骨头尽量撑着,撑到你回来!你那孽障老爹我是指望不上喽!”
说到后面几句用的是吹胡子瞪眼和凶巴巴的语气。
看起来巴不得赶她早走,云桑却硬是从老毒医的话里听出了一把令人伤感的煽情。
于是她怀着既伤感又兴奋的心情背起她的包裹出了医谷。
医谷离王城不过浅浅十多日路程。
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爷爷描述的样子了。
……
“我见到你爹的时候他正倒在地上,胸前流着血,”云桑看起来娴雅温和,然而一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天真烂漫,“我正好赶上施以援手,无妨的。你爹他,伤势颇重,砍他的人刀上喂了毒,我倒是可以为他好好诊治一下,可是,他们很客气,并不打算让我插手。我看你爹中的毒么,有点棘手。”
苏豆蔻听她一说心开始下沉,她听力既好又听得认真,一下子抓住了云桑话里的重点:“纪灭明,你听到没有,我爹果然很严重!什么‘你爹会好的’都是屁话!他们想要他死!?”
“豆蔻,你冷静点!”纪恕按着她的肩膀,“一定会没事!”
苏豆蔻看进纪恕的眼睛里,那眼睛里有她清晰的倒影,苏豆蔻从里面看到了信赖和坚定,神奇地,她镇定起来。
“冲动和慌乱会误导你,扰乱你,”纪恕语气放缓,话语沉稳有力,“你忘了,我们有阿宁给的‘红颜’,只要一息尚存,半颗足可以救命,即便没有救命那么大用处,也足以为我们争取救命的时间了。”
纪巺共有三颗救命“红颜”,当年救纪恕用了半颗,他将余下的分做四份:夫人陈卓尔一颗,三个孩子和榆钱儿每人半颗,他一点儿也没有留给自己——当然并没有让他们知道。阿宁和纪恕他们一起来京州之时纪巺便把各自的份一起给了他们。
“红颜”并不好炼制,所用的药材虽有几味不常见的,但在繁华的京都之地并不算难找,只是量极少。上品药材尚且不多,更遑论极品的了。
阿宁炼制出来的“红颜”品级上确然与纪大堡主所炼制的不能比。
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云桑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暗暗觉得“红颜”是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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