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对体力的消耗是惊人的,端方想不到。哭完了,端方的体内居然再也没有了一丝的力气,整个人都软了,抽了筋一样,爬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发呆。天寒地冻,屁股底下很冷,风也起来了,削得人的脸上疼。是端方的叔叔把端方从地上扶起来的。端方这才看见了,母亲还在一边呢。母亲也在发呆。她的目光散了,却聚精会神,是看什么的样子,是什么也没看的样子。是想什么的样子,是什么也没想的样子。母亲突然倒提了一口气,像抽风了。端方走上去,搀扶她。母亲似乎不想站起来,屁股在往地上赖。这一赖母亲又哭了,却哭不动,眼泪也没有了。端方搂着母亲的腰,使出吃奶的力气,几乎是把母亲拽了起来。沈翠珍没有站稳,一个踉跄,靠在了端方的身上。风把母亲的头发撩起来了,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端方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端详过母亲的头发,突然发现,母亲也老了。端方的胸口突然又滚过了一阵悲伤,脱口喊了一声“妈妈”。端方一把就把母亲抱紧了。这是他们这一对母子一生一世惟一的一次拥抱,其实也不是拥抱。是在生父的坟头。沈翠珍把她的脖子依在了端方的胸膛,无力了,软绵绵的。她用一声长长的叹息回答了端方。
端方在养猪场的小茅棚里躺了两天,两天之后他的体力恢复过来了。他的内脏让开水给煮了一遍。体力恢复了,端方却还是不愿意起来,主要还是太冷了。这么冷的天,起来干什么呢,还不如躺着。红旗、大路等那一干手下倒常常过来,向他做一些汇报,当然还有请示。因为个别的谈话多了,端方意外地发现,他的手下之间并不团结,相互之间总要说一些坏话,打打小报告什么的。在这样的问题上端方一般都不发表意见,免得有所偏袒。他谁也不偏袒,这就是说,他谁都可以收拾。闲得实在无聊了,他就拎出一个来,收拾收拾,解解闷。还是蛮好玩的。内部的斗争与教育永远都是必需的,它是长期的,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更加残酷一点。残酷一点就更加好玩了。端方就喜欢看着他们人心惶惶的样子,这里头有说不出的快乐。闲着也是闲着。端方叼着他的烟锅,想,抽个空还是要把佩全拉出来一次,好生地修理一顿。前些日子佩全的表现可不好了,他以为端方能当兵,迟早会离开王家庄的。他看到了希望,有了蠢蠢欲动的苗头,他的身上滋生了复辟的危险性。这个人哪,怎么说呢,就是不老实,就是不甘心他失去的天堂。佩全最大的问题就是乱说,乱动。这个问题要解决。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要找点苦头给他吃吃,让他吃够了。
端方没有能够立即解决佩全的问题。形势改变了,端方抽不出手来。黑母猪它下仔了。黑母猪的下仔是在深夜,端方睡得好好的,老骆驼提着马灯,一把就把端方的被窝掀开了。端方直起身,懵懵懂懂地问:“怎么回事?”老骆驼的脸上出格地振奋,是事态重大的样子。老骆驼说:“端方,起来,烧水。”端方其实还在做梦呢。在梦中,佩全被大路和国乐揪了出来,被吊在大队部门口的槐树上,所有的人都围绕在端方的周围,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皮鞭。他们在等候端方的命令,准备抽。多好的一个梦,活生生地被老骆驼打断了。端方有些不高兴,追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老骆驼这一回没有说话,他把他的下巴指向了地上的黑母猪。端方顿时就明白了。
老骆驼把他的棉袄翻过来了,是黑色的,中间捆了一道绳子。袖口挽得极高。由于兴奋,他的鼻孔里都是鼻涕,来不及擤,只能用胳膊去擦。马灯早就挂好了,灯心被老骆驼捻得特别地大,这一来满屋子都是马灯的光。昏黄的,暖洋洋的。老骆驼洗过手,把他的中指和食指并在一处,放到黑母猪的产门那边,量了一回,自言自语地说:“快了。你烧水去。”端方就坐在了锅门口,帮老骆驼烧水。炉膛里的火苗映照在端方的身上,端方一会儿就被烤热了,瞌睡也没了。端方想,来到养猪场这么长的时间了,还是第一次这样高高兴兴地做事呢。
水开了,蓬勃的热气沿着锅盖的边沿弥漫出来。端方并没有停下来,他还在向炉膛里添草。他打定了主意,要让茅草棚里布满了蒸气。这一来屋子里会更暖和一些。小猪仔们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了,人家刚刚离开了母亲的肚皮,可不能让人家冻着。慢慢地,小茅棚里雾气腾腾的了,使端方联想起中堡镇的澡堂子。老骆驼离端方并不远,但是,由于有了雾气,他模糊了,显得遥远了。小茅棚里的气氛顿时就温暖起来,有了吉祥和喜庆的成分。虽然只有端方和老骆驼两个人,端方觉得今年的春节已经来临了。在上半夜,是两个人的春节,当然,还要再加上黑母猪。老骆驼把他的蒲团取了过来,放在黑母猪的尾部,很正地坐在那里,在静静地等。老骆驼的模样破坏了小茅棚里喜庆的气氛,稍稍有点肃穆,但总体上说,还是好的。端方就觉得他们现在是一家子了。这个
喜欢平原请大家收藏:(m.shudai.cc),书呆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