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青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只是目中渐渐似有水光闪现。
“长青,我知你不在意身后名。诚然,身后名确是空虚。只是,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之分。从前我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当你不再是懵懂少年,你会历练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男人。我到现在还是这样希望。所以我又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告诉你这一点。当然,人各有想法。倘若你觉得现在唯死才是获得解脱的唯一法子,我也尊重你的意愿。只是我会很失望,就像从前,你曾令我一次又一次感到失望的那样。”
梅锦慢慢站了起来,注视着地上的裴长青,道:“地上那个篮子里,除了些吃食,还有一份纸笔。我丈夫特意又去求见了皇帝。将才难求,皇帝应允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愿意活下去,那就拿出纸笔写下罪书,狱吏会代你转呈上去。”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明日我便回云南了,希望日后阿茸再向我问及你时,我能告诉她,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去看她,再给她买一包糖糕。”
梅锦说完,转过身掉头离去。
躺在干草堆上的裴长青肩膀渐渐战栗,忽然坐了起来,脱下脚上那双针脚并不十分齐整的鞋,紧紧抓在手上,宛如孩子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狱吏,匆忙跑过来查看。见状,叹了口气,示意狱卒不必干扰,各自悄悄而去。
梅锦从牢里出来,心情微微沉重。走向马车时,忽然看到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立在马车边上。知道是李东庭来接自己了,心里一暖,快步朝他走去。
李东庭迎她而来,接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
马车朝前行去。李东庭觉到她手微凉,要脱自己身上外氅给她披,梅锦摇头,自己钻到了他怀里取暖。
李东庭笑了起来,紧紧抱住主动投怀送抱的妻子,低声问道:“事情都好了?”
梅锦嗯了声。
“如此甚好。我们明日便可动身回去了。孩子们还有我母亲想必都在盼着。”
他的怀抱十分温暖,梅锦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锦娘,往后有你相伴,我这一生,再无别求了。”
快到驿馆时,李东庭忽然凑到她耳边,耳语了一句。
梅锦仰头,见他一双漆黑眼眸望着自己,点了点头,伸臂揽住他脖颈,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唇,道:“我也是。能得你为夫,我这一生,也再无别求。”
李东庭更加紧地抱住了怀中妻子,心中涌出无限的柔情。
后记一
一个月后,也就是这一年的年底前,李东庭终于携着爱妻回到了龙城。
他夫妇入城当日,全城民众夹道相迎,此情此景,令李东庭想起自己当年迎娶梅锦时的盛况,除了感叹光阴似箭,更是感悟世事变幻。
李府君带着李东林、阿鹿以及一岁多的阿鹿弟弟在大门外相迎。当夜土司府张灯结彩,合家团圆,处处是欢声笑语,人间至美至情,也不过是如此了。
与此同时,梅锦也得知了关于裴长青的消息。
他在死牢里以己血写下伏罪书,呈到了御前。少年皇帝赦免其罪,遣至北疆从军。
得知这个消息后,长久以来一直压在梅锦心底的那块石头终于消失了。
少年终将成长,即便这过程,一步染了一个血印。十年,二十年后,若有机会再见,那时候的裴长青,一定已经活出了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次年春,李东林听从母命,迎娶盘云土司府小姐苗真真。婚后夫妇二人相处融洽。李府君的一桩大心事终于落地,欢喜不已。
一年后,李东庭再得一爱女。皇帝闻讯,特意派使者赐下满月贺礼。随后李东庭联名西南另外数位大土司,主动上书朝廷,称土司府权限过大不利朝廷疆治,愿从自己开始,摒弃任命管辖当地官员的权限,改由朝廷直接指派官员,是为改土归流。
土司府可以自主任命土官的权限,向来被朝廷大臣所诟病,每每提及,无不忧心。从前老皇帝在位时,也曾试过要收回这权限,只是当时阻力过大,甚至有土司起兵生事,最后不得不放弃。如今李东庭自愿改土归流,朝廷一时热议。朱璇纳谏,收归权限后,又分别封赏下去。
昆麻土司府既主动交出了任命当地官员的权限,其余各地小土司自然也只能跟随效行。无人敢不从。
蜀王覆灭,改土归流,这两件大事成,西南又有英国公李东庭坐镇,朝廷长久以来的西南忧患彻底清除,自此开始一心对付北方边患。
岁月静好,李东庭夫妇相敬相爱。土司镇守西南,夫人行医用药,传授医术,二人造福一方百姓,西南一带,提及李氏土司夫妇,无人不崇敬爱戴。
后记二
风裹卷着漫天黄沙呼啸而过。一人牵着一匹孤马,背负长刀,顶着风沙,一步一步朝前而去,覆盖了黄沙的路上,留下他一个又一个的清晰脚印。
身后是繁华神京和令他不堪回首的故乡,身前远方的远方,就是他这余生的战场了。
那双她亲手做的鞋,裴长青早就脱下,藏在了行囊的最深处。
这会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珍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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