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白衣没有说话。
“还在怨爹?”
“不敢。”
老人坐到一边,将手中折扇开了又合,看着夜白衣精致万分的侧脸,叹道:“少年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也不知是好事坏事。爹是从及冠之年过来的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心气没见过?你打小读书,若只是唱一辈子戏,白瞎这半肚子笔墨。不消管他们都说什么南慕容北白衣,祖宗的规矩在那,你唱的再好也是夜白衣的名头,粉一抹便只是场戏,从古至今有多少戏子流芳百世?戏子误国不敢说,救国却是万万不能。”
夜白衣停下双手,望着镜中卸了一半妆的面容,双唇微张:“误国我不愿,可我又哪有救国的心思。当下王朝太后执政,朝局混乱,我便是唱一辈子戏又有何妨?”
老人摇头叹气:“我从小便让你读那四书五经,学那春秋笔法,难道是让你去改一辈子的芜州调?西北虽远,也是天下,中原的风很快便要刮来,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清净地?须知泥沙出真金,乱世造英雄。”
白衣一愣。两人透过铜镜静静看着对方,气氛微妙。半晌之后,老阁主开口率先打破僵局,从包里摸出一个锦囊,在手上来回摩挲。
“这些话今日便不说了,爹知道这些年夜阑欠你的多,让你走也是逼不得已……”
老人顿了顿,摇了摇头又继续说:“这些话今日不说了,不说了。”
老人将手上锦囊递给白衣,“这夜阑有百年的底蕴,阁内外珍玉无数,你此行缺啥提早与我说,我好叫人早作准备。爹也不送你那些俗物,便将此物送你。世事难料,你日后遇上生死难断之事,锦囊里有一信物,你带上它去蜀州龙门观,无论何事,自会有人为你摆平。”
白衣接下锦囊,神情恍惚。
做完这些,老人缓缓起身上前,站在白衣身后,弯下腰捧起水拍在夜白衣脸上。夜白衣吃了一惊,伸手去扒老阁主的手,却拗不过他天大的力气。
“别动。”老阁主语气强硬,“少年意气,当游天下,不可居于一隅心安理得,做人这心不必比天高,可心气都没了哪还是个人?”
“你五岁便离家随我游历四方,倒是机灵得很,十岁观百家,十五岁便剑术登堂,十七岁名响半半个天下。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在勾栏卖艺,一场戏错五断三,到最后还是被人打下台来,那时谁还能想到那个骗人铜子儿的小混蛋如今名扬天下?记得十岁那年你看上京城一家名门花旦,屁大个娃儿竟敢把词改得那般没羞没躁,戏才唱到一半便被人打下戏台,你也别怪爹逼你在台下哭着都要把戏唱完,戏比天大,祖宗的规矩。至今还有京城那边的客人提起当年,骂你一声败絮其中的登徒子……”
“世道上的艰难困苦人情冷暖你没落下一样。如今我这一身本事你也都学了去,哪有不赶你走的道理?你可恨我?不过话说回来你恨又如何,无非横添一笔,不足为道。”
“此去我再护不得你,被人打下了戏台可能便是九死一生,行事切不能如孩童那般张扬。给你的锦囊要好生收着,也不要随随便便就一溜跑去蜀州,倚仗要拿在手上才是安心。记着我跟你说的,到了天京城便去雁停楼找那的掌柜,他会给你云举试的推荐信。再过几日便要入冬,天凉了要添衣。在外行路难免挨饿,教你的手艺莫忘了。出门在外要多与人交好,莫成天板着个脸,放下身子和人讨口饭也不是难事,江湖人薄情偏偏又重情,拉下脸皮才活得自在些……”
“……”
老阁主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似是觉着还有什么没嘱咐干净,意犹未尽地张开嘴又闭上。
夜白衣抬头,见镜中人脸上的妆容已褪洗干净,露出惊为天人的五官。
老人年轻时也是把台上十八般武艺耍得样样精通,手掌自然说不得细腻,擦过夜白衣的脸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揉坏了这眉清目秀。
老人突然笑了两声:“幸好你长的随你娘,不然在江湖上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
夜白衣神情复杂,当即起身欲走,却不想一只手突然伸出牢牢扣住自己小臂。
“让我再看看你,再看看你……”
夜白衣猛地回头,见那铜镜中的老人双泪俱下,无声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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