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对禅,乾隆还是头一次看见,准备了一肚子《楞严》、《华严》经典想搬弄,相比之下已觉黯然失色。想现成即席对禅,深知难与“卞和玉”比拟,因目视纪昀。无奈纪昀却于佛典知之有限,乾隆之命又违拗不得,思量扬长避短,便在旁吟道:“一溪花瓣水声长,春归何荡漾。堪嗟六生无常,喧嚣红尘混迹酒市茶墙。作甚的神与佛,又何必无益自感伤?做不得官,做不得商,请君归去。且放浪,也倜傥,何妨是快活柳七郎?”
“善哉!”榻上老僧法空突然合掌含笑,说道:“老僧将西去,临行得此妙音送行,法空心感神受矣!”目光一闪,对乾隆道:“和尚时辰已到,要与诸居士别过了!”
乾隆曾几次见过道德高僧示期圆寂,京师檀柘寺了然和尚,法华寺明色和尚,还有五台山清凉寺在大觉寺游方的挂单和尚空世,圆寂时他都去看过,除了空世,都看上去委顿不堪——其实是沉疴寿终,临命勉驾罢了。这位法空,没有出示让善男信女来瞻仰膜拜,已经令人诧异,连寺中诸僧也都安之若素一如无事。也和那些“示寂”和尚传法旨,请同门,法螺鼓号大吹大擂的景象迥异——而且就在此刻,从容禅对之际,居然骤尔便说“要去”!乾隆的心猛地一沉,悚然间又敬又畏,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竟合掌微一躬身,说道:“愿聆大和尚撒手倡教!”
法空和尚含笑点头,挪身下炕,亲自将一双芒鞋穿上,小心系好了。性寂要给他披袈裟,他一笑摆手说:“不必——用它包我的舍利子就是了。我给你的袈裟,后年依样画葫芦。”在地下随意散了几步,略一振衣,倚着佛龛站定,口中吟道:
饥来吃饭困来眠,不须去悟传灯禅,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留连!——问死问生,问兴问衰,好大世间,有甚挂碍?咄!去便去休,来便是来,莫愁欲愁凭自在,灵槎不渡汝徘徊!
吟罢,向性寂蒲团上盘膝端坐,右臂曲肱支颐,左手垂抚丹田,脸上兀自微带笑容,却是再不言语。
“师父,师父!”
性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冲着法空轻声呼唤。见法空了无动静,轻轻扶了扶左手脉搏,又试试鼻息,性寂仿佛怕惊动他似的,小心向后跪了跪,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又定神移时,深深叩下三个头去,方起身来。他自己也是百龄老人了,颤巍巍的,脸上似悲似喜,向一众人等合掌躬身,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各位檀越施主。我师法空已为佛祖接引西去,入不生不灭之境。寺中和尚要作法事送行。请各位回驾……阿弥陀佛……”便有两个沙弥抬上香案。
法空和尚竟然真的立地圆寂,蒲团坐化!直到外间塔头和尚撞钟,召集全寺僧众集合,方丈中几个俗家客人才从梦寐一样的忡怔中醒悟过来,除了纪昀端木和乾隆,竟都把持不住,不由自主向法空的法身顶礼膜拜下去。乾隆敬谨栗惕,向烛前拈了三灶香燃着了,只一举奉,插进香炉里。侍在香案旁的性寂便忙合掌回礼。
“如此荣行,见所未见,真是有道高僧!”乾隆不胜嗟讶,对性寂说道:“料理完法事,请大师到东禅院小坐片刻,有事请教,还有点香火资助为你光大山门。”
说罢,众人一同辞出方丈禅房,只见满院已点起海灯,亮晃晃如同白昼的灯影下,一队队和尚绕着早已为法空预备好了的柴山诵经,小沙弥们有的往方文精舍里抬火化神龛,有的抱红毡,铺设方丈到柴山间的甬道,有的布置幔帐,人来人去串忙。待到三世佛正殿后墙,因要分手,易瑛只向乾隆一揖,乾隆也秉扇回礼,说道:“无事闲暇,请到我那边聊天。”
“恐怕不得闲,我有些俗务要办。”易瑛目光晶莹,凝视着背着灯影的乾隆,不知怎的,打心里叹息一声,说道:“您是贵人,不好多扰搅的……明天要去总督衙门,听尹制台金制台安排接驾礼仪,还要演习几次。哦,后天胜棋楼有场盛会,是南京机房总行盖英豪做东请客,先生要有兴致,我可以代为邀请。”
纪昀最担心的就是乾隆洒漫成性不听约束。盖英豪约请江南豪客和黄天霸“讲筋斗”,早已暗地苦谏乾隆“绝不可轻蹈不测之地”,乾隆原也答应了的。此刻虽没有疑到这位弱不胜衣的“卞和玉”就是“一枝花”,惟其如此,更怕乾隆不防头一口答应下来,当下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失仪,在旁笑道:“盖英豪撒英雄帖大会胜棋楼,我们东翁也接到邀请的。不瞒你说,东翁是官面上的人,不宜介入江湖,已经婉辞了。我是个爱看热闹的,说不定代我们东翁去凑个趣儿。”乾隆听了,只好打消念头,含笑点头算是两头应酬,易瑛也不勉强,只含笑一揖,说道:“我早已看出来,你们定必是北京赶来接驾的朝廷大员。我无意功名,也就不敢硬攀了。待八月初八迎驾,或可再见。”
“那是一定的。”
乾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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