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听得心下骇然,脸色也变得铁青,两手紧握着椅把手,掩饰着心中极度的震怒,良久,方干笑一声道:“原以为他只是荒淫无耻,想不到是这么大一条豺虎,而且上下勾连表里为奸!朕真是失了眼,原还想再栽培出第二个傅恒呢!”
“君子或不能兼而有才,凡小人莫不有才。”纪昀沉吟着说道,“高恒办差干练精明,和钱度一样,不是无能之辈。其实,失察的是我们几个军机处的臣子。记得两年前主子就说,高恒、钱度似乎德行有亏,叫我们留神,一年前又下密旨,着查实盐务亏空整顿情形。他那样地位,又能干事,且人缘极好,不是主上圣明烛照,谁能疑他是神奸巨蠹?”这话虽不无曲意安慰之意,但确实也不是虚言逢迎。几个军机大臣忙于赈灾征赋、筹划金川军务、官员提调升黜、中间还出了张广泗讷亲的巨案,都没有怎样留心高恒钱度的行为端倪,也是实情。乾隆听了,颜色便渐渐霁和,又问尹继善:“高恒如今怎么说?”
尹继善因将方才见高恒的情形备细说了,叹道:“他是抱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宗旨。这必定是件难审的案子。奴才料着,那钱度是师爷出身,刑名钱粮两法熟透,早已有了串供和攻守之盟。高恒如此刁顽,大约也是因为自觉手脚做得干净,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他是横下一条心了呢!”乾隆听着,吁了一口气,说道:“此人人缘好朕是知道的,大抵赃官人缘都好。也为他是国戚,替他捧场吹牛的恐怕也不在少!这个案子不能松手。再难也要水落石出,还是刘统勋来办差,‘一枝花’的案子结了,刘墉协同你父亲,哪怕牵扯到亲王贝勒贝子大臣,也要一查到底。财物查抄,今晚继善就拟旨发往北京,还有钱度也是一样,所有赃银要全部追回,藏匿不缴者一体问罪。待案子审清,诏告天下以示至公至明!”
“臣等遵旨!”刘统勋父子一同起身躬身答道。乾隆见纪昀又摸靴子,笑道:“要抽你就抽吧!朕一开头就准允了你们的嘛!”
纪昀晃火摺子抽着了烟,浓浓吞了一口,说道:“臣有个见识要奏主子。据方才延清公说的,真是骇人听闻。正为如此,臣以为案子要查清,财物也要追回,似乎不必过事张扬。”他看了乾隆一眼,见乾隆沉吟着凝神在听,接着又道,“一来他身分显赫,很招眼,平素又常在人前炫耀圣眷优渥,查出来那么大数目有损朝廷体面。二来,杀他为什么?他罪过该死是一头,也要顾及朝野影响。这么大的国课给他一手黑了,别说州县官,就是封疆大吏也会想:我贪这点小意思,比起高国舅真不算回事儿!如果公布数目小些就另是一种想法:国舅贪污尚且如此,何况是我?所以逢这样的大案,还是该从全盘周详思虑。其中牵涉到有大员的,暗中退赃,不再重用为上,不宜一一明诏处分。整顿吏治是一篇大文章真文章,也是长文章,积重难返,要一步一步去办,才不致干碍祥和之气。”
这番话说的又是“理中之理”,剖析出自肺腑且从大局着眼,众人都听得心下暗服。刘墉原本要打翻筵席桌,钻天入地大干一场轰动天下的心思,听得心下冷静许多,只是掂掇:只听说他是博学才士诡谲文人,今日见到真正的宰相城府,这人真不含糊!正胡思乱想间,乾隆笑道:“这是一袋烟的功劳了!很好,是老成谋国之言,又合中庸之道,只是不能形诸文字,统勋不要躁急,病深不用猛药,可以与你儿子再精细筹划一下——刘墉,‘一枝花’怎么样?今天你毛先生策划的胜棋楼盛会,见识不少奇人异事吧?那个卞和玉是什么角色?”
“卞和玉就是易瑛,也就是‘一枝花’!”刘墉参议末座,原本就没准备说话,正低头沉思掂量这些当世顶尖人物的识量风韵,冷丁地被点到自己,忙身子一挺大声说道。见几个人都莞尔而笑,他稳了稳神,语调才平缓了。“她这次从扬州来,只带了二十三个人,分住地点已经完全监控起来。自皇上移出毗卢院,她也移了去桃叶渡,身边只有唐荷、韩梅、乔松三个所谓‘侍神使者’。管联络的是我们的卧底,一个叫莫天派、一个叫司定劳。”
乾隆听这两个名字,不禁一笑,说道:“好名字——摸天牌死定了!”刘统勋在旁插话道:“都是黄天霸的门生。当日‘一枝花’劫夺皇纲,两个诱饵,一个叫史(事)成功一个叫杨(扬)天飞。黄天霸要一还一报,所以起了这两个名字,打入铜陵码头,费好大周折才得近了易瑛身边的。”乾隆笑道:“这个黄天霸有性子——明日引见一下——你接着说。”
“是!”刘墉尽力抑着心,稳稳重重说道:“南京盖英豪原是直隶高碑店人,五年前来闯码头,当时易瑛劫银已经败露,官府捉捕各香堂堂主教匪风声正急。他有一身横练硬功,能夏日握水为冰,滚油锅中洗澡,各处地棍游民失了依赖,他乘机夺了南京各行码头盘子,暗地里又和易瑛勾手,也通官府,就叫响了。这次胜棋楼比武之前,家父和尹制台就接见了他,许了他一个千总,并答应不再追究他在高碑店伤死人命案,他也就归顺了朝廷——所有这些事都是安排停当,专候易瑛自投罗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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