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辛卯,午初。
长安,长安县,西市。
自那场震动宫城的变乱平息过后,已然过了四五日,城中百姓像往日一样为生计忙碌奔波着,似是对宫中曾发生过的一切浑然未觉。
西市像往常一样巳正开市,现在过了小半个时辰,西市里正是热闹非凡的光景。漫步其间,这边罩着方巾的小贩在叫卖货品,那边肉铺餐摊的伙计在招揽生意,好不热闹。宽巷两侧的店铺行肆,瓷器、铁器、布匹、脂粉……能想到的,应有尽有,一如往常地令人眼花缭乱。
一个头顶帷帽,身披袖衫的女子缓步沿着宽巷径直向北。她几乎是跟着接旗连旌的幌子向北曲而去,一路上虽然四处瞅瞅铺子,但却始终未曾驻足。
直到女子走到了北曲的一处十字街口,才脚下一偏,拐向不那么摩肩接踵的西向宽街,尔后走为几时,在一处胡姬酒肆前停住脚步。
女子抬眼望着酒肆牌匾,口中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帷帽薄纱下,是璇玑的娇俏容颜,但往日不同的,唯有眉眼间透出的几分憔悴,几分哀伤。
这已经是第几日了?
连日来,她几乎每日西市开市后,都会赶到这间胡姬酒肆,点上一杯酪浆,静静坐上一两个时辰,以至于酒肆里的胡姬妹妹都同她成了好相识,还会想着帮她挡去些恼人的搭讪。
还要继续吗?
璇玑又叹了口气,踌躇半晌。但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抬起玉手,推门而入。
一切如旧……
胡姬妹妹热情地迎过来,笑脸盈盈地问了句:“老样子?”在见到璇玑帷帽轻点一下后,便将她引到酒肆角落里落座,让她稍等片刻。
时辰还早,酒肆里还没变得像西市里那般人声鼎沸,但目之所及的桌椅也都或多或少地坐了些客人。
璇玑木然地感受着酒肆里的烟火气,顿时觉得那日发生的一切,都恍若隔世。
今天,他恐怕也不会来吧……璇玑心忖道。
自那日逃离清凤阁后,安守约便再未露面,任她寻遍问遍了平康坊,也不曾有人听说过这个汉胡混血的家伙出没过,更不曾寻得什么尸体之类。于是这间胡姬酒肆反而成了她唯一寄予希望之所。
毕竟……
“一切结束之后,明日午时,我会在西市的那间胡姬酒肆里等你!”
这也是她对那个家伙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此处等不到,那其他地方只怕难寻到。
酒肆内的伙计不多时便将一大杯酪浆端到了璇玑面前,上面还插着根饮子。
璇玑敛声道谢,正要探手,却发现店伙计并未移步走开。
而是用指节“笃笃”地敲了敲桌子。
咦?
璇玑这才注意到,这店伙计的手上还缠着纱布。
璇玑扬起脑袋,但在她投过去疑问的眼神的一刹那,表情却呆住了。
只见那名“店伙计”咧开嘴角,语带轻佻地说着:
“这位公子,鄙人在此坐坐,可好?”
午正,大明宫,蓬莱殿。
天子屏退了左右,独自登上蓬莱殿顶的摘星楼,居高远眺,视线越过业已结冰的太液池。
时节入冬,对岸往昔郁郁葱葱的池畔已是一片萧索。
天子目光中,有着一丝难掩的怅然。
他默默地从袖笼掏出一卷书簿,久久地注视着。
数日前在清思殿的那一幕,蓦然浮现在天子眼前。彼时望着在御前振袖陈词的张翊均,天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同穆庆臣促膝长谈的自己。
唯有这一次,天子变为了倾听者,却在胸中感到了深深的无奈。他彼时只能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一介白身,逐渐从激昂慷慨,变得失望,变得犹豫,变得欲言又止。
然而……
朕又如何不知豆卢著并非幕后主使,朕又如何不知王守澄并非清白,朕又如何不知……这乱党背后站着个亲王?
天子痛苦地攥紧书簿,几乎将内页扯皱。
我大唐立国二百余载,从不缺忠贞义士……
但手足相残、父子反目的戏码,上演了多少次了?
阉党不除,伤及手足,复与何求?
朕已逼死了穆庆臣,又险些赐鸩给六弟漳王,难道……还要继续吗?
真怀念往昔做藩王时候的日子啊……
天子眼中泛泪,手中颤抖着,将那卷书簿一把投入摘星楼内的火盆。
书簿在火焰中扭曲、蜷卷,发出嘶嘶的哀鸣,火舌从书簿正中透出来,不过数息,便将其吞噬为一团灰烬。
都结束了……
天子闭上双眼,紧握双拳,任由刺骨的寒风吹掠他的衣襟。
戌初。
长安入夜,此时天上明月高悬中天,浑圆皎洁,散着清冷的光芒。
这处地处昌明坊的废宅草庐中,一席卧榻上仰躺着一名魁伟男子,胸口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起伏伏。男子通身伤痕累累,遍缠绷带,身上所着罩衫,已被发干的血迹浸染得处处斑驳,根本辨不清罩衫原本的颜色了。
草庐外刮着呼啸的寒风,冰冷刺骨,但离卧榻不远摆着一炭钧炉,内里燃得通红的炭火,倒不至于让男子因寒气而失去所剩无几的生命。
草庐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迫不及待地卷入室内,竟将摆在门口处的烛台吹熄了。有两人迈入草庐,一前一后地踩在凹凸不平的夯土地面上,有一人高高提起一盏白灯笼,照亮了卧榻上男子的面容。
柏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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