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丙辰,辰正。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成都府的九月清晨雾气满满,刚升起不久的日光,直射进支使府衙的院子,配上府内前院种植的翠竹,竟有一种曲径通幽之感,仿佛置身竹林,远离喧嚣。
杨综喝完了茶盏中的茶,他这时才尝出来这茶沁人心脾的口感,是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喝过的。看杨综像喝酒一样把茶水一饮而尽,李植忍俊不禁,招呼府中管家李阿思,道:“来,快再给杨将军倒茶。”
杨综忙急切地婉拒:“支使不必了,杨某是粗人,也不怎么懂茶道。”
李植一摆手,丝毫不理会杨综的话。
“另外把府里的五斤磨好的龙井一并包好,即日就送到杨将军府里去。”
李阿思跟着唱了个喏,忙从前厅退了下去。
“杨将军,”李植眯着眼若有所思,试探地说道:“你是识时务之人,荷荷,此番你既愿为我唐尽忠,要当断则断,不会因为李节度一手提携了你,便生后悔之意吧?”
杨综神色恭肃地放下一直在手中的茶盏,望向前院说道:“杨某不才,从小读不会诗书。阿叔随家父被流放鲁州,后来家父早逝,杨某从小便见惯了回纥、吐蕃相继劫掠鲁州百姓。阿叔待我如父亲,教我习武,把我带大,用一生积蓄给我买了兵籍。他平生心愿,不过是能让我以后不用再背负着流人子的身份。而今支使给我这次机会,我为何不做呢?”
李植哈哈大笑,心道杨综这话说得属实言辞诚恳,让李植暂时消去了内心存有的一丝疑虑,“那就好那就好,杨将军放心,我阿叔李宗闵官居中书、吏部侍郎,既是当朝宰相,又与牛相公素来交好,朝中高位者无不是阿叔与牛相公之人,杨将军若有此功,升迁必定不在话下。”
“杨某谢过支使。”杨综连连行礼,他早已不想在此久留,便就势说道:“时辰已不早了……”
但李植显然没有就此结束交谈的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令尊是因何罪而致流放鲁州的呢?”
杨综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每当李支使问他问题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一股咄咄逼人、不容回避的气势。李支使脸上虽挂着微笑,杨综的后背却早被汗水浸湿。
“逃兵……”
“从何藩镇而逃?”
“呃,杨某记得,应是……朔方。”
李植静静地捋着胡须,默默点头道:“荷荷,朔方确实也是个偏远的地方啊。不过……鲁州不是朔方军的辖境吗,这也算流放?”
杨综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谁知李植却又突然讪笑着来解围,“荷荷,唐律严苛,某自己都搞不清楚,辛苦杨将军,听某这一番聒噪。”
听了这好似送客一般的话语,杨综如释重负,抓住这个机会忙站起身来朝李植叉手行礼,“那卑职这就告退,往后再来拜会支使。”
“杨将军……”
李植还挂着那标志性的笑容,然而此时这笑容背后所隐藏的,却让杨综莫名地心生恐惧。
“这就着急走了?”
“时辰也不早了,卑……卑职还需去节度使府衙……商讨悉怛谋……归降事宜。”
“荷荷,”李植缓缓从紫檀木椅上起身,负手而立,“你我才刚刚谈完正事,杨将军却马上要走去谒见李节度,怕不是想将你我在此所言,和盘托出吧。”
“卑职怎敢……”杨综神色一怔,“杨某只是怕帅府等候过久,心……生疑窦。”
“他们等得起,况且,帅府有李淮深,有韦荣,还有一众能人良将在,不差杨将军一个。”李植这话说得极为傲慢,而后一抬手,示意杨综跟着自己沿着竹间小路往右一转,进了东院。引着杨综到了东厅,踏着光滑如镜的水磨木地板,在一红木小方桌前坐定。
“李支使这是……?”
“杨将军既然着急要去帅府,荷荷,不如先作供词,也好早让杨将军心安不是?”李植轻轻做了个手势,东厅内的下人心领神会,走进一侧的书房里翻找着什么。
“卑职的供词,还……还请让卑职回去细想再做计议……”
杨综顿觉,往日在河曲战场上砍人脑袋的勇气,此刻在这深宅大院间,像中了厌胜之术一般,完全不管用,丝毫不敢就此离席而去,言语都随之变得吞吞吐吐。
“荷荷,不必劳烦杨将军,”李植说着,方才的下人便已从书房拿着一卷文书走了过来,将那卷文书往小方桌上一展开。李植又摆出一朱红印泥,接着说道:“杨将军只需在此签字画押,印个手印,足矣。”
杨综拿起这份供词一看,不觉心里一沉,内容尚且不论。最后的落款,不光有节度支使李植自己的名字,还一并附有许多节度支使佐官的姓名和手印。西川牛党有这么多人,是杨综始料未及的。
更为令杨综不寒而栗的是,悉怛谋归降的消息今日刚刚传到成都,而这份供词却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样。
“杨将军,请吧。”
杨综陷入了两难。
牛党为了彻底击垮李德裕,不惜为此放弃失陷近七十年的维州。但是现在摆在杨综面前的这份供词,只消签字画押,便能让杨综彻底洗脱流人子的身份,为叔父正名的同时,还能一举步入长安,飞黄腾达。
一边是提携之恩,一边是家族之名。
一番极为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杨综……选择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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