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吾佛门者,须得皈依三宝,且持五戒,汝当细听慎思——
“一皈依佛,觉而不迷;二皈依法,正而不邪;三皈依僧,净而不染。
“五戒者,一曰‘不杀生’,二曰‘不偷盗’,三曰‘不邪淫’,四曰‘不妄语’,五曰‘不饮酒’……
“斩尘缘,净六根,至形寿终,可否?”
荒山古寺,一炷清香。
明净左手立掌,右手持剃刀,低头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年轻人,而那人只是沉默,片刻后缓缓抬头,风将袅袅青烟吹散,模糊了眼眸。
“可。”
明净与他无言对视,轻叹一声,于是剃刀落下,从此世上多了法号“明觉”的年轻僧人。
然而,斩得断的是头上烦恼丝,斩不断的是心中千千结。
明净居无定所,明觉便也随他云游四海,说来实与先前别无两样,明觉大多时候仍是沉默寡言的,他天资过人又悟性奇高,不论明净传授的是经书要义或者武学经典,俱是过目不忘、入耳铭心,一年修行抵得上旁人十年苦功,饶是见多识广如明净也不由得为之惊叹,也正因如此,他对这个师弟愈发上心了起来。
二人朝夕相处两年,明觉从不提自己的前尘过往,明净也未曾刨根问底揭人伤疤,但他看得出来明觉纵使遁入空门,其心中仍怀忧愤,这一股郁气若不得消解,只怕终有一日会伤人伤己。
“师弟,乱世社稷难安,百姓民不聊生,于是出家者甚众,此为何故?”
“一则我朝律令许出家人不纳税、不服役,二则世人敬奉,天地鬼神、心向缥缈福报,故有逢凶遇劫而不堪受者,舍家出世以求解脱。”
“似此之人,昼夜诵经礼佛,莫有一日懈怠,可成正果?”
“有人眼观红尘而心上无尘,亦有人口中念佛而心中无佛,是以欲成正果者,必得先正其心,否则人在青灯古佛前,心在滚滚红尘中,修行不过一场空。”
“那么,师弟你呢?”
“……”
“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注)。师弟,那日剃刀落下之前,你心中所念的是佛经,还是尘缘?”
“……”
“如今北疆战事既定,天下休养生息,各地多有僧道还俗归家,而你分明牵挂红尘,却要投身空门,不过避人、避世、避心魔罢了。”
自始至终,明净的语气都是不轻不重,话也说得不急不慢,可这一字一句听在明觉耳中,犹如犍稚一下下击打着木鱼,于心间荡起绵长不绝的回响。
他竟是无话可说。
言至于此已觉深,明净心中暗叹,盘坐在不远处的树下闭目休憩,将这长夜与篝火都留给了明觉,他眼中映着火光,手里拨动着念珠,火光越来越暗,念珠也转得越来越快。
当日,他双掌合十跪在佛前,垂首等着明净代先师空见为自己剃度,不可谓心不诚,可在那片刻的沉默里,杂念如野草生于荒原,他的确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比如那个已经被他抛弃的名字——萧正则。
萧正则是平康八年生人,出身于当今如日中天的后族萧氏,虽为二房庶子不甚光鲜,但已胜过了寻常子弟不知凡几。
他与生母无缘,自幼未见其面,而他生父萧胜峰的正妻早于数年前就难产去世,从此不再续弦,一年到头多是在外奔波劳碌,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带回了个孩子来。
无人知晓萧正则的生母是谁,萧胜峰一字不曾提及,只道这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族老主持了滴血验亲的仪式,又见稚儿眉眼间颇有熟悉影子,思及萧胜峰这些年来的功劳苦劳,便爽快地认下了此事,使萧正则顺利成为了庆安侯府这一代的庶长子,那会儿萧正风还没满月,嫡长子萧正德年纪尚幼,尽管祖父萧长荣不甚喜欢这个庶孙,但也不会苛待,他的日子算是好过。
萧胜峰性情严肃,自是做不成那等嘘寒问暖的慈父,自打儿子五岁开始,他便亲自教导其文武艺,使萧正则在舞勺之年就习得了一身好本事,又在校阅里拔得头筹,被亲至都督府巡视的平康帝一眼看中,破例点其入骁骑营,从而在同辈的世家子里脱颖而出。
圣旨传入府中当日,宫里的萧皇后听闻喜讯,也命人送来赏赐,仅一根青玉簪,却是她娘舅留下的遗物,非亲近爱惜之人不可得,此已胜过万金。因此,萧正则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青玉簪,又忍不住想起过去种种——这位皇后姑母虽是久不出宫,但每岁赐给府中子侄的东西从来不曾少过自己那份,即便按照礼制比萧正德、萧正风二人削减了些,用心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小时候被铁砂烫伤,还穿过对方亲手做的雪绸衫呢。
萧正则练武勤奋,难免磕磕碰碰,他将那根舍不得佩戴的青玉簪藏在匣中,想着有朝一日把它传给自己的后人,如此代代相传,方才不辜负皇后姑母这番心意,可惜时不过月,庆安侯萧胜云过寿,他穿戴一新再佩上这根青玉簪以表敬重,却在起身贺寿时被倒酒的婢女撞落了玉簪,一声轻响,玉碎难全。
老侯爷萧长荣去世刚满三年,这场寿宴是出孝也是对萧胜云袭爵迟来的庆贺,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席间出了这样的事,萧胜云当即拉下了脸,待到宴后宾客散尽,那婢女就被拖到后院里受罚,指头粗的藤鞭蘸水打下去,侯夫人说了句“见不得血”,这鞭刑便不会让人立时皮开肉绽,只让人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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