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囚不忘飞,马系常念驰。静中不自胜,不若所听之?苏子瞻作于秀洲僧本莹的五言律。”杨绍方借着微亮烛火喃喃念道。
这是魏庄明方才写就的墨宝,其笔力遒劲,如青竹傲于寒霜,撇似锐刃,捺似折钢,转笔回折,彰锦鹤引项之姿;挑锋着点,藏金丝嵌玉之美,非名家宿儒而绝不可得。
杨绍方不吝赞美道:“容学生妄言。学生以为,就书道而言,天下的字无有能出老师之右者。”
魏庄明施礼谦逊作谢,“殿下谬赞,江湖浩渺,天下能人极多,万不敢自傲。”
杨绍方环顾四周,见这牢房虽然收拾的干净整齐并且多加了一床厚褥,却依旧湿冷难耐,不由得埋怨道:“大理寺卿魏景麟竟然疏忽至此,也不知道搬盆炭火来!”
他又回过头吩咐跟随在身边的大理寺员役,“老师年事已高,你快去搬盆炭火。”
“殿下也不必怨他。”魏庄明将狼毫挂在笔架山,温和笑道,“今夜巨案突发,臣这个侄子应该是忙的脚不沾地,哪里有更多的心思兼顾老臣?”
“可惜是父皇的旨意,不然,学生一定不会让您住在此处!”杨绍方取下玉簪一面拨亮灯豆,一面说道。
“士子们都已经过堂受审去了,殿下您也请回东府吧!”
杨绍方目中忽有精光点点,“为何?学生已经命人将南书房收拾齐整,今夜就留宿于此了。”
灯火摇曳之间,魏庄明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殿下,正当非常时刻,您千万不可任性。此处一非洞开之水亭,二无划灰之火箸,难效李宋故事。眼下应如履薄冰,慎之又慎才是。”
听闻此言,杨绍方略有不满,他拱手道:“学生又不是来学张子房借箸,要划灰之火箸有何用处?”
“殿下!”魏阁老言语加重了几分,“臣并无阴谋阳划之意,您为何……”
“老师之意,学生清楚。”杨绍方饶有兴致笑道,“不过,本宫只是想在此留宿,怕这些无眼力价的员役们慢怠了您,仅此而已。这样清楚简单的缘由,难道还会有人捕风捉影、狐疑狐搰,拿去御前说事?”
“殿下,您……”
魏庄明刚要驳斥训诫,门外突然响起了他们平生最忌惮、最畏惧的声音。
“好一个狐疑狐搰!你是在说朕么!太子?”
言语沉沉,如晴空霹雳,平地炸雷。
杨绍方手腕猛抖,透亮玉簪已然坠地折作几段,他哪里还顾得地面湿冷,匆忙跪地俯首,“父皇!”
魏庄明也大惊失色,一同行大礼,颤声道:“陛下!”
皇帝杨绪景略略抬手,“魏阁老请起。”,而后又向杨绍方说道,“太子抬起头来。”
杨绍方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父皇,见他身着赭黄明服,未着冕旒,横绾金簪,腰间玉蟒带约束华服五爪金龙,面容肃然,浓重眉宇间隐隐有怒色翻腾。
煌煌帝威,让人只一眼就不敢再看,杨绍方如从前那样重新埋低头颅。
皇帝杨绪景双目含威,问道:“太子,你不回东府,来大理寺做什么?”
于是杨绍方就如实说了。
不料皇帝杨绪景听完之后,冷笑一声,说道:“魏阁老乃是大理寺卿魏景麟的亲叔父,他在大理寺岂会受苦?你真是,连找个由头也不会找,怕是别有什么心思!”
话虽简单,却如尖刀,魏庄明历侍两朝,刹那间便清楚了他的意思。
吓得这位魏阁老颤巍巍跪地俯首,替太子辩驳道:“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方才所言都是实话。春闱巨案突发,老臣与家中二郎虽然也卷到其中,但为人师者应当持身中正,不艳于群芳,不偏于东风。太子殿下为子则至醇至孝,为臣则夙夜在公,绝无回护之心,更无抵触律法之意,老臣望陛下明鉴!”
灯火昏昏,将魏庄明老迈的身躯模糊的刻在墙壁上,白发苍苍,衣袍垂垂,显得尤为颓老可怜。
皇帝杨绪景上前亲自扶起魏庄明,叹息道:“魏阁老所言不差,朕心中已了然,快快请起。”
他又俯瞰太子杨绍方,“既然魏阁老替你说话,你也起来吧!”
“谢父皇。”杨绍方拜谢道。
而后拭去冷汗,微微躬身侍立一旁。
皇帝杨绪景瞥了一眼,忍不住又皱眉训斥道:“堂堂储君,姿容畏缩,成何体统!”
遭到训斥,杨绍方顿时有些无措,他不由得面色涨红,只好摆出平日里习惯的负手而立,以显气势。
可落在旁人眼中,却有那么些局促和窘迫。
杨绪景再深深看了看他,稀疏的胡须颤了颤,终究没有说话。
杨绍方和魏庄明心底都松了口气。
“既然太子也在,那就一同随朕亲鞫!”杨绪景甩袖说道。
“儿臣遵旨。”杨绍方施礼答道。
皇帝突然要亲鞫,这让杨绍方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这类意外之举,杨绍方之前也遇到过,而且每次都很凶险,员役更加卖力,受刑的人更加痛苦,对于旁观者也是一种煎熬。
“看来今夜……士子们要受苦了!”杨绍方心底暗自叹息。
皇帝亲鞫,任谁都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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