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和谐之道
梁萧发疯似的狂奔,脑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双腿忽地虚软,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知觉一点一滴地浮了上来,又感到先时那种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雾茫茫一片,胸口鼓涨难言似要爆裂开来。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秦伯符宁可拼死一战也不肯让花晓霜与自己相见,为什么凌水月不肯让释天风提到晓霜,为什么云殊又如临大敌,只因为花晓霜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心怀恐惧,不知道他悲怒之余又会干出什么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阵柔风拂过他的头顶,梁萧抬起泪眼,但觉四面夏花烂漫,阳光妩媚。鸟语啾啁,泉水流泻,溶溶池沼,映出无心白云。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宁祥和,自己身处其间益发突兀不堪,似乎与这天这地格格不入,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独者更加孤独。刹那间,他的心头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老天爷厌弃了我么?”
种种往事从心头流过:孩童之时,上天假手萧千绝拆散了他的父母;在天机宫苦学算数,破解天机十算却又解不出最后一算;而后一场大战害死阿雪;先让他母子重逢偏又让他亲手杀死母亲;而如今更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人。就算到此地步,老天爷还不肯罢休,当他痛苦失意之时,天地间偏偏生机勃发,便似一群无耻的看客,幸灾乐祸,弹冠相庆。
梁萧越看越怒,忽地跳了起来,运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劲,天弧掌力,鲸息功……但凡能够使出的功夫全都使了出来,掌力指劲一道接一道地冲上天空又在空气中悠悠散去。
发了千余掌,梁萧筋疲力尽扑倒在山坡上,心头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学又如何?纵然武功冠盖古今也救不了亲友爱人,纵然算尽天地的奥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运。”他忽地心灰意冷,将头深深扎进泥土,泪水纵横,将土壤点点濡湿。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来时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梁萧头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烧,他爬到溪边喝了点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走进一处密林,林中浓阴蔽日,幽暗无光,枯死的老树比比皆是,蝙蝠在树间飞来飞去,毒蛇盘绕树梢,咝咝吐信。
梁萧走了几步,双腿没了前进的气力,靠着一棵枯树坐下来,败叶飘落头上也不知拂去。没过多久,往事一幕幕又从心底浮起,他力图不去思考,但越是躲避,那景象越发清晰。梁萧只觉脑子里似有一把大锯,嘎吱嘎吱不断拖动,他不由抱头伏地,不绝**。这一瞬间,他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迷蒙中,指尖忽地触到一段硬硬的东西,抬眼看去却是一截枯枝。
梁萧心头一动,不自觉握紧枯枝,随手在苍碧的苔藓上写下一道算题,顷刻间解完一题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题,这般自问自答,他的心智被艰深的算题吸引,竟尔暂且忘了痛苦。
如此这般,梁萧不分昼夜沉浸于算题之中,不让心灵有丝毫空闲。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写满算式,写了又抹,抹了再写,饿了,便抓身边的苔藓菌类充饥,渴了,便舔一舔枯叶上的露水。不知不觉,他将心中对天公的怨怒付诸笔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题:或是搅乱历法,让日月逆行、星宿错位;或是乱设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于浑天之内将直者变弧,圆者变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规。自古以来,世人深以为然的天地至理尽在他笔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团。原本他身为当世第一数家,也知纸上谈兵于事无补,但此时满腔孤愤无处宣泄,偏要逆天行事,穷极思虑,挑战苍天。
枝桠间影移光转,微暗还明,不知不觉变幻了三次。梁萧这时算完一题心头微动,回头观看前算,忽地目瞪口呆。原来,他发觉不论题目如何颠倒错乱,但要得出结果,所用的算法都须简捷优美,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和谐自然;不论他怎样抗拒天地,算到最后,算法总不免归于和谐。怔忡良久,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算学取法于天地也归于天地,算学之和谐就是天地之和谐,天地法则虽能一变再变,但其中的和谐却是恒久不移的。
想到这里,梁萧只觉浑身虚软,搁下手中枯枝,几乎失去了一切斗志,昏昏默默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轰然震响:“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之行无知无觉,溶溶泄泄,和谐自然,何论什么善恶?你梁萧不过一介微贱之躯,立身于天地之间与微尘无异,所谓半生坎坷不过是天地运行之一瞬,你自以为苍天弄人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刹那间,梁萧的心灵生出极大变化,耳闻目见,只觉即便这死气沉沉的阴森老林也突然有了无穷意趣。他甚至听见了蝙蝠捕猎时的叫声,毒蛇交尾时的异响;他分明看见繁茂的树枝间到处是败叶枯枝,隐现颓机,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长出细小的嫩芽,蕴藉生意。就在此时此地,生与死,盛与衰,循环不绝,处处透着无上和谐。
沉思默想间,梁萧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觉生平爱恨纠缠、恩怨交织都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和谐运行,一味哀伤难解,于天地无碍,也不过是自伤自怜。一念及此,他终于长长吐了口气,抛开各种思虑,背靠大树,吐纳呼吸。过得许久,他恢复了些许精力,慢慢站起来走出林子,但见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灭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一时瑰丽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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