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拐子一度很灰心,想跟少奶奶灯芯说实话,让他重回下河院好了,他可不想熬在这深山老林,跟驴做伴。没想,下河院很绝情地将他娘仁顺嫂赶了出来。一想这个,二拐子心里就起火。老东西,算你狠,你明里暗里地霸了这么些年,说赶就给赶了!整个年,二拐子都是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里度过的,忽儿恨东家庄地,忽儿又恨自个的娘,恨来恨去,就把方向转到了少奶奶灯芯身上,想让我给你做底细,做梦去吧,我还巴不得让这巷塌了淹了着火了呢。有时他恨得睡不着,就抄起棍子打驴,年后到现在,他已打断两头驴子的腿了。二拐子很解气,打驴的时候,心里是骂着东家庄地的。
有天他正打着驴,窑头杨二来了,没吱声,站边上看。二拐子也不管杨二,现在他是谁也不怕了,大不了也跟娘一样,让他们撵出去,撵出去还干净,没听说谁离了下河院饿死的,饿死又能咋,比这受气受辱的强。这么想着,手里的棍子越发狠,打得驴满圈跑。终于打累了,打不动了,扔了棍子,躺地上发呆。窑头杨二这才说:“不打了?”
“还打,谁欺负老子打谁!”
“有点血气。”窑头杨二笑着走过来,接着又道,“不过拿驴出气,也让人小瞧。”
“你啥意思?”二拐子猛地瞪住窑头杨二。
“没意思,我能有啥意思,你打,接着打。”说完,窑头杨二一转身,走了。二拐子左想右想想不出个道道,气得他真就提了棍子,再打。
二拐子正在圈里喂驴,听见窑头杨二唤,扔下背篓往住人的地方走,快要进屋时,窑头杨二叮嘱道:“嘴巴紧点,想在窑上混饭,就甭乱说。”
屋里的人相继让东家庄地支走了,就连老管家和福,也让东家庄地打发到另屋去了。摇曳的油灯下,映出一老一少两张沉闷的脸。
很长时间,东家庄地都想跟二拐子暄暄,不为别的,就想暄暄。
细算起来,这娃也在他眼皮下晃了快二十年了吧,一想这二十年,东家庄地就觉是场梦,不,比梦还恍惚。他比命旺大四岁,屠夫青头死的时候,他已在院里跑趟子。一想到屠夫青头,东家庄地的眼前就冒出一团黑,二拐子满月的时候,他还吃过满月酒的,没想……
“你二十了吧?”他问。
“虚岁二十一了。”二拐子道,不明白这个阴狠的男人问这做什么。
“快,真快,一眨眼的事。”
二拐子不言声,眼睛,却死死盯住油灯下这个一脸沟壑的老男人。
“到窑上,还顺心不?”不知怎么,这阵儿,东家庄地突然就有种悔,很悔,问出的话,也就多了种味儿。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以前见了二拐子,只有气,说不出的气。
“顺心个球!”二拐子差点就把这话说出来,不过,他忍住了。二拐子好歹也算个聪明人,尤其察言观色这点,比一般人要强。他从东家庄地脸上,忽然就捕捉到一样东西,很陌生,很新奇,也很好玩。他倒要看看,老东西葫芦里到底卖啥药。
接下来,二拐子就发现自个错了,错得很,东家庄地说出的话,一下就把他给打软了,打蔫了,打得心里竟没了恨,也没了怨,有的,竟是一种软绵绵的东西,很软,软得他都要掉鼻子了。
二拐子吸了下鼻子,说:“东家,我二拐子不是个人,我打驴,我骂你,我不是个东西,我……”他都不知道该咋个埋汰自个了。
东家庄地冷了下眉,他是见不得人这样作践自个的,别人可以作践你,自个不能,自个一作践,这人就真贱了。不过他把这层不满压下去,用同样软绵绵的话说:“也怪我,这么些年,很少把你的事放心上。你也别怨悔,持家过日子,谁都有谁的难处,往后,只管争气就行。”
“我争气,我保证争气。”
“这就好,你年轻,只要往正路上走,干个三年五年的,就能成个材料。懂我这话的意思么?”
“懂,东家我懂,我保证不再赌,我听你的,往正路上走。”
东家庄地捻着胡须,微微笑了笑。
这夜,东家庄地和二拐子睡在了一个屋里。
临睡时,东家庄地突然说:“虚岁二十一,也不小了,该成亲了。”
27
东家庄地给二拐子成亲的主意就是在窑上的这个夜晚定下的。
要说,促使他改变主意,要把二拐子当个人看,还是庙里的事。
东家庄地这一次去庙上,可谓换了一次心。
东家庄地跟惠云师太,是有过一次谈话的,而且谈得很投缘,很带点佛理。
那是他到庙上的第三个日子,晌午吃过,天飘起了雪花。早春的雪飘起来远没冬日那么寒冷,也没冬日那么壮烈,似飘非飘,倒像是成心把人往某种意境里带。东家庄地站在窗前,静静凝望着雪花,脸上,是难得的沉静。也是怪得很,一到了庙里,东家庄地那颗浸着恨浮着不安的心便慢慢冷却下来,变得安宁,变得明净,对世事,也不那么耿耿于怀了,仿佛真就有了一颗禅心。不知何时,惠云师太进了屋,点燃檀香,放进香炉,然后,静静地看着望雪的东家庄地。
那一天的日子有些特别,仿佛注定要给两颗心拉近距离。东家庄地转身的时候,赫然望见一张沐着佛光的脸,那般清澈,那般慈祥,蓦地,数十年前的那张脸又跃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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