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蒙香港《明月特刊》稿约,写了一篇文章。说了千年虫,又说人间虫,煞是厉害。牵扯到金庸的,我说他是“闭门家中坐,‘虫’从天上来”。
这虫说的就是王朔。
细看王朔之咬金庸,静如处子,出若脱兔,无故加之,猝然临之,又快又狠叼起一口,血淋淋地一冲而去,再将目光恶狠狠转向他人——这看上去真恶。
我起先愕然,这怎么啦?是怎么回事?惊定回思,用另一边牙咀嚼,细品其味,久之不禁莞尔:咬你就咬你,咬你没商量。公开明白直出直入。王某是条好虫;壮哉此虫!他的“这件事儿”不够朋友。
然而金庸王朔就不是朋友,他不曾自称过是金庸的朋友。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王朔不够朋友够豪杰。朋友,是个很美的名词。一听这名字,弄历史的一下子会想起管仲、鲍叔牙,或许还会想到鲁肃、周瑜“指囤赠粮”。一班串街坊坐茶馆的只怕未必雅到“高山流水”,大谈钟子期与俞伯牙,他们更多的是留意那片绯红桃林中的艳阳暖春,刘关张义结生死的故事。如今的铁哥儿们迪斯科跳累了,也会用塑料吸管啜着“高乐高”大谈其“永恒的友谊”。这真是快意的词儿。
但其实远不是那般美好。雅人们造的《诗经》说“莺其鸣矣,求其友声”。孔子说“不亦乐乎”,似乎朋友们都能像秦琼那般“两肋插刀”——他实在并没有那事儿,插刀的似乎是单雄信——插的也是朋友的刀。倒是如二桃杀三士之类的事儿不少,稍一名利拨动(一个桃子值五毛钱吧),立刻血溅当场。
按朋友叙入五伦见《孟子》一书说:“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朋友”排在老五。照我的想头,大约因为朋友在社交中的位置紧要,所以列进“伦”内;又大约因为朋友之间制约力最小,以故忝居最末;且是因为朋友之间最易有出卖行为,亚圣因而干脆就提出了“以信为本”。
“卖友”是中国源远流长文化中一个颇为常见的题目了,也可说是我们的一个“国粹”。我在“文革”时见到人们起劲地互揭隐私,互相抄家,乌鸡眼对乌鸡眼,坑陷心对坑陷心,日夕不遑宁处。“对手”们几乎都是平日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朋友们儿”抄朋友家,红了眼,喝了什么符水似的呼啸而入,打砸抢之外还搜钞票扑金银觅宝贝——这家子其实平日极善待他们的,青年光棍们周末常在这里过,有剁饺子馅、擀面皮、包饺子、下汤锅,热气腾腾中向长辈呼叔叔,喊阿姨——此刻变脸,一切面皮不讲,“热气腾腾”翻成“杀气腾腾”,都是恶煞一般!彼时年轻,亲眼见斯情斯景,只是暗自讶叹“勘破世情惊破胆,实是世事寒透心”。这句话后来还窜入了小说“明珠抄家”一段文字。
这是“人心不古”了?后来看古书里说的,不是的。有名的一对儿,前汉的张耳、陈馀,《史记》中载,二人初为“刎颈之交”——割头换命的朋友,后来铁哥儿反目互为敌国,遂成生死冤家。后来弄清史,又见有李光地、陈梦雷一对儿,文友朋友同年同乡,蜜里调油的交情。三藩乱起,陈投耿精忠,与李约定内应外合共图大事。不料天下承平,李光地做了高官,变脸不认账“没有那回事!”一个指彼“投敌”,一个说此“卖友”,亏得康熙惜才,陈梦雷才没掉脑袋。当时《与李光地绝交书》风行天下,究竟密谋实情如何,至今使清史专家大伤脑筋。
这原是“古已有之”的事了。追忆过去,不免审量现在,想想别人,自然又思量自己。名利场上的事变来变去,无非绕着“钱权”二字走马灯般转就是了。前年与一位朋友聚谈,说及这些前事,我称“贫贱宜交友,富贵易见心”。一个人经得贫贱考验不算了不起的事,若能经得鲜花掌声叫好鼓噪金钱钞票的洗礼,那才真叫难。这自是因我处境有感而发。不料他听了张开双臂,眸子闪光,热情地望天调侃:“啊,上帝!让这后一种‘难’的考验快点降临到我头上吧!”
年来《雍正皇帝》一书出风头,招徕不少事。先是有人代我不平,说及旁边有人“近殿欺佛”,接着有人代不平而不平质问:“谁是佛?哪里是殿?谁又欺佛来着?”我未及解释,又有文章出来指斥二月河“信口开河”,要追究“罪责”。有背地交代编辑部“不要登二月河稿子”的;有关照评委会不要给我的书评奖的;说“清高”的,骂“讨厌”的不一而足,我都不大理会,因为我不是圣贤人,有了那么多过誉之辞已很不安,也当允许人说个“不好”。再则,那些人都不曾自称过是我朋友,干吗要计较人家?
不料近日又有新“事”,一位多年老友在一次全国性文友会议上掰着手指娓娓而谈:二月河某某书得稿费几何,某某书得版税若干。很温情笑眯眯也煞有介事地说我“开了天价”,是多少多少百万。以他的权威身份说这样话,自然无人不信,自然“骇然而哇”——哗!写稿子也能成千万富翁呀!
我想,“讨厌”不要紧,喳喳议论几声也不要紧。读者听了这话会怎样想?二月河不但是个胖子,原来还是个阔佬写书给我看!文界诸友会想:你一向清高,背后竟是狮子大张口?至于黑道儿上哥们儿怎么想,那就难猜了。我不叫穷,因为我有稿费可拿;我想说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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