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欠了三块钱……”
“放屁,你这小瘪三还放得起债?你给我滚吧!谁都想把包子引坏,哼。你们看吧,我守了十年寡,只这一个儿子,他要跟你们跑了,我怎么得了?那不是些好事情,我懂得。”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那妇人扑过来,要赶他,于是他狼狈地逃了出来,他听到那年轻妇人在笑。
一层淡淡的懊恼的情绪包裹了他,他又从那些脏的难走的路上走了出来,菜长得很肥,充满着生的气概,他像有不可排除的抑郁,悄悄在马路上踯躅着。他不敢怀疑这工作。他不能骂那些无知的可怜的妇人,可是这些待遇是怎样的不平等,怎样的难堪,在这年青的大学生身上!不过一会儿他又给自己下了警告:“这不是好玩或有趣的事,认清了再去做,忠实地,刻苦地,这就决不会有那些失败的情绪滋生……”于是他又振作起去访问第二个人。
像鸽子笼似的房子密密排着,这是那些厂主们修的工人宿舍,租给这些穷人住的,地基小,人太多,空气都弄坏了,这里常常散播出一些传染病症,陆祥走进了这里,一种从人体上挥发出的臭气使他难耐,但是为着保持同这些人的平等身份,他不能掩着鼻。他想慢慢可以习惯而不觉得什么了。他走着数着一直到第十弄才转弯,又数着门牌,一,二,三,一直到一百七十八号才走到小胡子的大门边,门半掩着,他侧身踅了进去,楼下没有一个人,五个铺,纵横排着,堆满了许多洋葱和胡萝卜……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小胡子!”
没有人答应。侧屋里似乎有人在讲话,他探头望了一下,忽然跳出一个大汉子,一把抓住他,吼道:
“今天可被我抓着了,看你逃到哪里去?”
从后面涌出一些妇人和小孩子。
他骇异地问道:
“什么事,我是来找小胡子的。”
“管你什么小胡子,老胡子,我只要我的裤子,你昨天拿去的。”
他以为这人有神经病,问他什么裤子。可是那些妇人也附和着乱嚷道:
“要他赔,搜他。他一定还藏着什么……”
他才明白他们在将他当做一个什么人。有几个小孩子在他身上动起手来了,无名的怒火噎住了他,他半天才发气地说道:
“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那汉子似乎已经知道他是冤枉了,可是他不放他,他借这机会使大家乐一乐,隔壁的一些人也跑来了,于是他更把他抓紧,命令道:
“叩一个头,就放你,否则……”他更紧地抓住他。
“叩一个头呀!叩一个头呀!不叩就打,打个半死,当贼骨头打。”大众都这末嚷着,笑着,闹着。
一些愚顽的脸,轮流在他眼前映过,没有一丝可爱的意念在他心中,他起着一种反感,他挣着,想离开这里。
没有用,那手抓得越紧了。别人看到他徒劳地用力,便又打起哈哈来了。
他厌憎地望着这大汉子,是个麻脸,然而却不凶恶或奸滑,看起来倒很忠厚。他向他说:
“朋友,我是来找小胡子的,你不该这么欺人。”
大汉子也望了他,见他细嫩的皮肤,渲染着红色。他没有做声了。
“不行!非叩头不可!不叩不放!这小子一定是贼骨头,你看他那双亮的眼睛!”人群围拢来,大半是妇人和小孩。
他望着大汉,大汉望着他,后来大汉一松手说道:
“你替他们叩一个头吧。我不要了。你今天不叩是走不了的。”
众人更吼起来,走近了。他气得只想笑,他看着这些可怜的无知的一群。
一切都没有用,他明白了,除非他勉强叩一个头满足他们。他只好深深地向他们鞠下躬去,他苦笑道:
“好,你们乐吧!”于是他含着屈辱的心离开了那里,大伙哄笑着送他出来。
说不出的难过,他坐在马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太阳快下去了,晚风拂着他的面颊。时时有一两个穿蓝布短衣的在面前走过。他觉得自己要振作。他应同情这些人,同情这种无知,他应耐烦的来教导他们,石平说的话没有错,他应照着他说的去做。这些不如意的事都是意料中的。这没有什么希奇,还有更棘手的在后面。事事都应该自己设法。他想着,想着,又快乐了。于是他走回去。
在黄的电灯光底下,通信开始了。他决定用文艺的体裁写出在这时期的一段困难的工作,而尤其应该表现出的,是一种在困难之中所应有的,不退缩、不幻灭的精神,虽然他或许还没有做到十分好。
这夜他忘记到张阿宝家去了。可是这不要紧,以后他们有机会去谈说的。
一九三一年五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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