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带过来。
大约因那绛红在冰雪间太显眼。
大约因那身着绛红的是个女子。
她离开祁宫带走的东西太少,其中就有那件绛红斗篷,自蓬溪山来,又随她归去。
视野中遥远的这点绛红,与她的,有些像。
那么看一眼,就一眼,失礼之处,他可以向这对伉俪致歉。
纪齐更不明白,不是上一刻才说好:不宜打草惊蛇?君上分明答应了啊!
“陛下——”
“带过来。”顾星朗又说一遍。
纪齐即知是不能再劝了。也罢,他们着黑甲,佯装的蔚骑,人员本也不多,见两个人还是旅人,该当稳妥。
遂扬手示意四名兵士去带人。
马蹄声刚起阮仲就听到了。
积雪深厚,那响动其实不显,但他经年习武、多年行军,耳力远胜常人。
阮雪音目力远胜常人。因他回头,她也便跟着眺,随着四骑愈近,逐渐可辨。
“蔚军。”她蹙眉。
阮仲再次握住她手。“走还是等?”
以他能耐,这一刻决定溜,完全来得及。
“庭歌他们仍在山洞里,此刻遁走,反而招疑。你我露面不要紧,主要是——”
慕容峋。
哪怕现下已是正始四年,哪怕整个蔚国能认出“先君陛下”的兵士寥寥无几。
阮仲明白了。“那便应付一下。”
对谈间四兵已近,其中一人下马拱手,“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
这倒是奇。阮雪音与阮仲对视一眼。原以为他们会直接盘问身份,如有不妥,再问符节。
“冬来农闲,我夫妇二人携家中亲眷来此游玩,顺带挖些药材做点买卖。”阮仲一礼,恭谨奉上银锭,“还请几位军爷,通融。”
此法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管用的。
对方却抬手拒,“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
阮仲随身只一把弯刀,是慕容峋所赠,小巧足藏于衣中。
大战时不经用,对付这四个兵卒尚可一试。
阮雪音感受到他身势动,本就交握的手微微发力。
阮仲因此打住,沉吟半刻,牵着阮雪音往那头去。
马蹄印与人的脚印在有些泛蓝的雪地上无限延伸。
顾星朗眯眼愈甚,因那绛红随着距离近,越发眼熟,真是斗篷,而其主人走路的姿态,每一步,都如芒刺扎入心口。
阮雪音察觉不对是因奔霄。
她没大注意人脸,本也不认识几个蔚将,如此偏远之地也不会有“将”,不过是些小喽啰。
但那匹马与奔霄七分似。
距离愈近,七分变成八分,九分。
她不得不抬头看马上的人。
还是不够近,但她蓦然停住。
阮仲只能也停,转头看她,因泡过热泉而残留霞色的脸变得苍白,掌心中那只手也渐渐冰凉。
“怎么了?”
阮雪音视线定在那不近不远处。
阮仲目力不及她,勉力盯,仍没看清顾星朗的脸,却因她反应、因那轮廓,连猜带蒙,瞧出了些端倪。
“走。”只听阮雪音低声。
阮仲握紧她的手便要行动。
来不及了。赤棕如火的奔霄在这一刻迈出,直朝他们冲来,因急迫,险些没刹住,剧烈的扬蹄掀起积雪四溅,嘶鸣之声响震天地。
阮仲一把将阮雪音护在身后,连退数步,然后才看清马上的人。
茫茫雪原比早先更寂,许因震响太烈,许因所有人屏息。
此番跟随顾星朗出行的亲卫,六成新,四成老,方才去带人的几个,都是“新人”。
所以他们屏息全因陛下反常。
而因为陛下反常,更多仍在后方的“老人”策马而出,包括纪齐,驶近了,也是屏息。
因为认识眼前之人。
北地的光,亮得灼心。
有一瞬顾星朗觉得眼前皆白,似是盲了,奋力挣扎,方再次看清她的脸,她的眼。
已不似昔年深涧,更似此间冰霜,全然凝冻。那五官神情,也较昔年更清冷、更渺远,淡而无波地对上他视线,只有疏离。
心口被芒刺反复锥刺的那一处,终于汩汩流出血来。
他试图从她疏淡的目光里看出慌乱、拼命掩盖的波澜、与他一样朝思暮想而终得上天垂怜的庆幸——都没有。
血流因此在胸腔内汇聚成火,灼灼开始燃烧。
纪齐只觉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他想说点什么,徒劳张口却发不出声,以余光扫天颜,依稀辨得那目光凝伫又移动。
从皇后的脸,移去了皇后的手。
那只手正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握着。
所有人都在等天子之怒,尽管有六成的人并不清楚天子为何要怒。
“你刚抱她了?”
以至于这句问响起,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是君上在问。
声非常冷,话非常荒唐。
阮仲的脸上出现久违的阴鸷。“是。”
顾星朗的眼锋锁定他。
阮仲坦坦回视。
继续下去于行程不利,纪齐心知必得开口了:“你们从何处来,在这里做什么?”
阮仲方转视线向纪齐,将之前答过的话又答一遍。
“夫妇二人”四字他并未刻意咬重。
奔霄后背上把持缰绳的那只手却狠狠收紧。
“既如此,大人,”——毕竟有许多兵士不识阮雪音,他们扮的是蔚军,在百姓面前应该做戏,纪齐请示顾星朗,改了称谓,“执行任务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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